95书阁 > 现言小说 > 长安无首 > 第三十章 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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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城外,北风呜咽着,卷起地上尚未烧透的焦黑残木,带起一阵阵呛人的烟灰。刺鼻的焦糊味、浓重的血腥气,以及皮肉烧灼后的恶臭混杂在凛冽的空气中,构成了战后地狱般的景象。

零星的火点仍在断壁残垣间顽强地复燃,吞吐着幽蓝或橘红的火舌,映照着这片狼藉的修罗场。更令人心头发紧的,是那无处不在、此起彼伏的呻吟与哀嚎。伤兵的痛苦之声,如同钝刀,一下下切割着生者的神经,听者无不戚然动容。

俱文珍裹着一件厚重的裘皮大氅,脸色沉肃地站在一片相对空旷的焦土上。他眉头紧锁,细长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这片惨烈的战场。一名负责清点的低级军官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沙哑:

“俱公公。”

俱文珍的目光并未收回,只沉声问道:“我军伤兵清点如何了?”

“回公公,都已点算清楚了。”军官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我军……阵亡两千一十三人,受伤五千七百三十一人。其中,伤重垂危者,共计八百六十七人。”他顿了顿,补充道:“奉天城内的百姓感念将士守城之恩,都自愿腾出房舍,让伤重将士入住养伤。”

“很好。”俱文珍微微颔首,“百姓深明大义,当记一功。”他的视线终于转向不远处一座在战火中奇迹般保存相对完好的石砌建筑,那里戒备森严。“那里关着的,就是此战擒获的敌军战俘?”

“正是,公公。”军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原本是奉天城的牢狱,此前关押的囚犯都已放出来充了军。眼下里面关押的,全是昨夜俘获的敌军。”

俱文珍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敌军狡诈,惯用诈降、混入细作之计。给我仔细甄别,务必将每一个人的底细都查清楚!凡有可疑之处,必须严刑拷问,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可放过一个!若有疏漏,让他们混入我军,后患无穷!”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森然。

军官心中一凛,连忙应诺。“是!属下明白!”

俱文珍迈步走向牢狱方向,靴子踩在焦黑的土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走过一间间监牢,他目光锐利扫视倒地一片的战俘。突然他脚步微顿,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身影上。那是个穿着粗布衣衫、头发凌乱的女子,浑身是血污和鞭痕,已然昏死过去。

“怎么回事?这里怎么还有个女人?”俱文珍的伸手指向那女子。

负责看守的士兵立刻上前禀报:“启禀监军大人,这女子是昨夜自己摸到军营来的。她说懂得医术,自愿为受伤将士医治。属下见她手法确实熟练,眼下医官又实在紧缺,人手不足,便……便准了她帮忙。谁知,被关押的敌军中,有人认出她。属下觉得蹊跷,立刻将其拿下严加盘问。可她只说自己只是救人,不肯吐露自己的来历。属下也盘问过,两军之中,确实都有被她救治过的伤兵。”

俱文珍的眉头皱得更紧。他踱步上前,在女子身前蹲下。无视那浓重的血腥味和污秽,他伸出手,竟有些费力地将那软瘫的身体扶起靠墙。女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气若游丝,露出的脖颈和手臂上布满了狰狞的鞭痕和淤青。

“伤的这么重……”俱文珍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竟似有怜悯。“你们审讯时下这么重的手?”

士兵连忙辩解道:“大人息怒!实在是这一个月来接连血战,兄弟们……兄弟们也都杀红了眼,下手失了分寸……”

他赶紧从旁边拿起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物件,请大人过目。”

布包里是几个粗糙的陶瓶、竹筒,以及一个通体玄黑、触手冰凉、雕刻着奇异花纹的木盒,还有几卷用兽皮和特殊纸张写就的札记。瓶瓶罐罐里散发出或浓或淡的草药气味,还有些则装着些风干的虫蜕或难以辨认的粉末,透着一股子诡异。那札记上的文字更是弯弯曲曲,如同天书。

俱文珍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物品,最后落在那玄色木盒上。他伸手拿起,仔细摩挲着盒子上古朴繁复的纹路,眼神愈发凝重。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再次落回昏迷的女子身上。

他伸出手,毫不犹豫地将她右臂肩头本就破烂的粗布衣衫用力撕开。

一块刺青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神鸟图案,线条古拙而神秘,鸟喙微张,眼神凌厉,透着一股苍茫而神圣的气息。

俱文珍的手指在那冰冷的纹身上轻轻拂过,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低声喃喃:“玄鸟……右臂纹有玄鸟……果然是南疆圣女!怪不得,哼,怪不得她宁死也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圣女?”旁边的士兵和军官面面相觑,满脸茫然,“什么是圣女?”

俱文珍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缓缓起身,说道:“大唐南疆,莽莽群山之中,有一个小小的部落,夹在大唐、南诏、吐蕃三国之间,弹丸之地,尚不足以称国。然而此地历经三国战火纷飞,八百余年动荡,却始终屹立不倒,未曾被任何一方彻底吞并。你们可知为何?”

二人摇头。

“传说这个部落世代供奉着一位玄鸟战神。每当部落面临灭顶之灾,战事将起之时,族中便会举行神圣的仪式,以圣女为祭品,祈求战神降临,附身于族中最勇猛的战士身上。凡战神附体者,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所有战役,皆能大获全胜,护佑部落存续至今。”

“这……只是个传说吧?”军官忍不住质疑道,“世上哪有如此神奇之事?”

俱文珍望向他,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眼神锐利如鹰“我曾遍览地方志书,翻阅尘封档案。此部落自记载以来,经历大小战役不下百场!无论是以弱敌强,还是遭遇突袭,总能化险为夷,甚至出现天降神兵、敌军莫名溃败等记载,从无败绩!只是近百年,大唐与南疆和睦,少有战事,这部落也渐渐隐入南疆深林,玄鸟战神的传说,才渐渐被人遗忘……”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眼神有些飘忽,“莫不是我幼时流落南部……闻过只言片语……”

士兵看着地上昏迷的女子,又看看俱文珍难掩兴奋的神色,不觉低喃:“这个女子要是真的是圣女,若将其献与陛下……”

俱文珍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转过身,再次看向那昏迷的女子,目光在她苍白的脸和肩头神秘的玄鸟纹身上来回逡巡。

寒风吹动他鬓角的几缕灰发,脸上浮现出仿佛握住了绝妙底牌的神情。一丝带着野心与算计的光芒,在他眼底深处闪过。

他嘴角勾起笃定的微笑,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眼下战事吃紧,陛下求胜心切,正是急躁之时。无论传说是否可靠,只要有一个由头,足以让众将士信心大作,助我军克敌制胜,陛下都会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