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内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胜利的余韵中掺杂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味。天空是冬日特有的铅灰色,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云一道长与海东来师徒二人,步履沉稳地走在略显空荡的街道上,两旁是残破的屋舍和尚未清理干净的战争痕迹。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
云一眉头微蹙,眼神中带着一丝忧虑,他侧首对身旁裹在厚重玄衣中的徒弟低声道:“东来,李怀光将军以‘清君侧’之名上疏,力陈卢杞之恶,请求陛下将其正法。可陛下却只是将人罢免了事。朔方军此番勤王,解了奉天之围,立下赫赫战功,陛下如此处置,只怕……会寒了李将军的心,埋。”
他顿了顿,看着海东来兜帽下模糊的侧脸,“若情势有变,必要之时,或许需要有人劝谏陛下。”
海东来脚步未停,声音透过布料传来。“劝人的事,徒儿不擅长。若这卢杞当真留不得,徒儿去将人杀了便是。”
言语间,仿佛取人性命如同拂去尘埃般寻常。
云一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也罢……此时尚早,人心思动,还是为师亲自去与陛下分说一二吧。”他深知徒弟的性情,直来直去,不懂也不屑于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
正说话间,只见前方一群人神色匆匆,交头接耳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大家都忙着去看什么?”云一拦住一个路人问道。
“听说是陛下开坛祭天。”
“祭天?”云一捋着长须,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祭祀向来以三牲为供品。奉天城被围困多时,物资匮乏,哪里还能寻得这些牲畜?”
一旁的老者听到云一的疑问,转过头,压低了声音道:“道长有所不知,眼下哪里还有活牲?陛下……陛下此番是要以活人为祭啊!”
“活人?!”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便随着人流向前走去。
越靠近城中心临时搭建的祭坛,人群越是密集,气氛也越是压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焦躁。
人群围绕的祭坛传来沉闷的鼓点声和祭司悠长而怪异的吟唱。只见高台之上,柴薪堆起,火焰已被点燃,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发出噼啪的声响。而在那熊熊烈焰的中心,似乎捆缚着一个人影!
海东来的身体骤然绷紧,死死锁定在那火焰中心的人影上。
下一刻,他失声低呼:“师父!是当日我们在梁州遇到的姑娘!”
那被火焰映照、在浓烟中若隐若现的苍白面容,赫然正是那位医术超群的女子!
“东来!”云一的声音带着警示,但已经迟了。
海东来如同离弦之箭,玄色的身影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瞬间从原地消失!在众人惊恐的尖叫声中,他已掠上高台。红伞如血莲绽放,带着沛然巨力横扫而出,轰然一声巨响,那燃烧正旺的火堆竟被硬生生踢散、震飞!火星四溅,燃烧的木柴滚落台下,引得人群一片混乱逃窜。
混乱中,海东来已斩断绳索,将昏厥的女子抱了下来,稳稳落回云一身旁。
“护驾!护驾!有刺客!”监军俱文珍的厉声呼号划破混乱,周围的侍卫纷纷拔刀涌上,将师徒二人团团围住。
“师父。”海东来将女子轻轻放下。
云一立刻蹲下身,伸出二指搭在女子冰冷的手腕上,凝神细查。
片刻后,他面色沉重地收回手,缓缓摇头:“晚了……火势虽未及身,但她身上遍布拷打伤痕,内腑受损,身体早已虚弱不堪。方才浓烟逼人,她已窒息而死。”
海东来闻言一时颓然。随即又抬起头,目光如电,直视祭坛上脸色铁青的唐德宗李适。
李适在侍卫簇拥下,脸色由惊怒转为阴沉,他强压着怒火,声音带着帝王被冒犯的威严:“祭祀正在进行!关乎我大唐国运!道长为何要出手破坏,扰乱祭典?”
海东来轻轻放下怀中已然冰冷的躯体,缓缓站起身。言语清晰地穿透了风声:“陛下,草民不解!为何要以活人为祭?她何罪之有?”
俱文珍急忙跪倒在李适面前道:“陛下!此女身份非同小可!她乃南疆部落的圣女!历来相传,以此女献祭于玄鸟战神,战神便会赐予我军无上神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此乃助我大唐克敌制胜之天机!”
“狗屁!”海东来眦目欲裂,愤恨地望向俱文珍!
俱文珍亦回望他,目光冷峻。
海东来转向李适,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陛下!草民愿意留下辅佐陛下,并非全因陛下许诺的富贵赏赐。更是因为那日陛下决意亲临城楼督战之时,曾亲口对草民言道——陛下该守护百姓,而非让百姓守护陛下!陛下既言仁厚爱民如子,今日为何又要因一个子虚乌有的荒诞传说,活活烧死一个无辜的子民!”
俱文珍阴恻恻地反驳:“哼!此女乃南疆蛮族,非我大唐人士,何谈陛下子民?”
“既然她非我大唐人氏,又凭什么以她的姓命献祭,来成全我大唐的胜利?此乃大唐仁厚之举吗?”
云一上前一步,对着李适深深一揖,语气沉痛而恳切:“陛下!贫道与这位姑娘曾在梁州结识。深知她三年来云游四方,行医布药,救人无数却分文不取!自叛乱以来,战祸惨烈,她更是冒险辗转于各大战地,救治伤兵无数!贫道所言句句属实!她救治过我军将士,也救治过叛军伤兵。此乃医者仁心,眼中只有伤患,并无敌我之分!陛下请看今日在场的将士们,其中必有曾受她活命之恩者!陛下,救死扶伤者,何罪当诛?”
他目光扫过周围围观的士兵,不少人面露愧色,低下头去。
人群中开始响起窃窃私语,议论之声越来越大。
李适环视着周围将士们复杂的神情,听着那越来越响的议论声,仿佛看到了太宗皇帝“天可汗”的威名正在蒙尘。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带上了决断。
一声“够了!”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无论是大唐的友邻之邦,还是大唐的黎民百姓,在朕心中,皆是朕的子民,皆应受朕垂怜爱护!”
“只是这一仗打得太久太久了,山河破碎,百姓疾苦。朕深以为耻,更深以为痛。祭祀之事是朕求胜心切,乱了方寸,信了这怪力乱神之事”
“叛贼朱泚,沐君恩而生反骨,置朕的子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朕在此立誓,定当诛除全股悍贼,扫平叛逆之地!天命所归,我大唐将士忠勇无畏,纵然没有神力相助,朕也相信,照样能歼灭敌军,重整我大唐山河!”
“好!好!好!”李适的话音刚落,周围的将士们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压抑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高举兵器,声浪如潮:“陛下万岁!大唐万岁!陛下万岁!大唐万岁!”
李适挺直了腰背,仿佛要驱散心头的阴霾,沉声下令:“朕会命人以棺椁厚殓此女!俱文珍!”
“奴婢在。”俱文珍连忙躬身。
“就由你,亲自护送她的灵柩,返回南疆故土,妥善安葬!不得有误!”
“奴婢……遵旨。”俱文珍深深低下头,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
在将士们山呼万岁的浪潮中,李适略显疲惫地转身欲走。俱文珍立刻上前,恭敬地搀扶住帝王的手臂。
就在李适转身的刹那,俱文珍借着搀扶的动作,身体微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李适耳边阴森森地低语道:“陛下宽心圣女已死,献祭已然成功。”
李适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俱文珍搀扶着,在侍卫的簇拥下离开了这喧嚣与血腥交织的祭坛。
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那具冰冷的女尸。寒风卷起灰烬,打着旋儿。
云一看着弟子抱起那女子尸体、沉默如石雕般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看清了?可有失望?”
海东来沉默片刻,兜帽微微晃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陛下还愿认错。还不至于太过失望。”
云一有些意外地看着徒弟,脸上露出一丝复杂:“为师没想到,你竟是真的信服于他。”
“师父以前,不也是对他诸多赞赏么?”他反问。
“人……都是有很多面的。”云一的目光投向帝王离去的方向,“皇帝可以是仁厚的明君,也可以是自私的凡人,更可以是多疑的孤家寡人。东来,你记住,人心易变,左右不了别人,就只能让自己保持初心。”
海东来对着云一,郑重地躬身致意:“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云一看着徒弟难得如此“乖巧”的模样,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那笑容里混杂着欣慰与浓浓的不舍:“临走前这么乖,是存心让师父舍不得你,是吗?”
他伸出手,想拍拍徒弟的肩膀,最终却只是轻轻拂去了海东来肩头沾染的一点灰烬。
“好了,就送到这儿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
“师父……”海东来抬起头,兜帽下,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似乎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不舍的情绪。
云一深深看了他一眼,将徒弟的模样刻进心里。
他转过身,宽大的道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背影透着一股决然的萧索。他没有回头,只是朝着通往城外的方向,迈开了坚定的步伐。
风中,只留下他最后一句叮嘱:
“好徒儿——看清前路,莫回头!”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将云一远去的背影,渐渐模糊在奉天城铅灰色的天际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