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瑶华,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恶女,我不会再放任你活在世上,让雪柔不痛快。下一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
男人恶狠狠的话语盘踞穆瑶华脑中久久不歇。
雪夜,万籁俱寂,寒风砭骨。
安远侯府,后院柴房中,穆瑶华盘坐在湿冷结冰的草垛上,残破衣衫几不蔽体,冻得青紫皲裂的指尖,拈着一枚铜钱。
她抬头,透过顶端一方小窗,望向天际。那轮明月被翻涌的乌云绞杀,凝成了铜钱般小小的一枚。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时。
可惜,她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执刀者,而是砧板上那片任人宰割的鱼肉,静待着注定的死亡。
她心平如水,如死水。
因这一场杀局,她已经历了无数次。
多到无从计数,多到她能复述杀她之人的衣着样貌、言谈举止、神情变幻。
他用的是什么刀?刀身颜色形状如何?
甚至连自己鲜血喷溅的弧度,血流滑过刃口的轨迹,都了然于胸。
“哗啦啦——”
铁质锁链猛地碰撞,刺耳响声如利刃割裂死寂。柴房门大开,凛冽寒风呼啸而入。
纵使身体早已冻僵,穆瑶华仍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沾着冰霜的睫毛掀开,一双冷静到极致的眸子投向门口。
“穆瑶华,我的好夫人,你可准备好受死了?”阴狠的声音与脑海中的重合。
那人背光而立,锦衣玉冠,大氅毡帽,俨然一位金玉公子。
五官尚算端正,带着几分秀气,然而眼底青黑,笑容阴狠浪荡,透着一股被酒色掏空的淫邪之气,生生糟蹋了一副好皮囊。
安远侯三公子,赵棋。
她名义上的夫君,却是她嫡姐穆雪柔石榴裙下一条忠心耿耿的疯狗。但凡威胁到穆雪柔之人,他必扑上去撕咬粉碎。
比如她。赵棋娶她,就是为了给穆雪柔报仇出气。
数月前,他以甜言蜜语诱骗她成婚,又借游湖制造她落水溺亡的假象,实则将她囚困于此,日夜折磨,令她生不如死。
赵棋手持一柄黑柄白刃的匕首,狞笑走近:“不见夫人多日,夫人可有想念为夫?”
穆瑶华一言不发,兀自垂下视线,厌倦了他数十次轮回中分毫不差的表演。
哪怕清楚他手中匕首,就是即将夺走她性命的凶器,面上亦无半分波澜。
穆瑶华没有恐惧战栗,可不是赵棋乐于看见的景象。
他眉心拧紧,单手用力钳住穆瑶华的下颌,迫使她仰头:“夫人莫非是不想为夫?”
也不待她反应,自说自话:“可为夫思念夫人,却是思念得紧啊。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我夫妻三四日未见,便是一轮光阴。虽说为夫这次是为杀夫人而来,可夫人若不想念,也让为夫好生伤心。”
穆瑶华看着他虚伪做作的神情,内心如古井无波,甚至隐隐泛起一丝讥笑。
对他来说,他俩确实是三四日未见,但对穆瑶华来说,却是每日相对,且每日都要死在他刀下一回。
想念他什么?难不成是想念他下刀足够利落?
想到这里,穆瑶华心底戾气翻涌,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将穆雪柔和那些为穆雪柔神魂颠倒的男子,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尤其要将……将构筑这方天地的“作者”,千刀万剐!
是的,作者,此间世界,不过是一本小说。
穆瑶华第一世就是在这里,因激怒赵棋被残忍割喉而亡,死后魂魄离体,穿到了一个没有封建帝制、没有嫡庶尊卑的异世——二十一世纪。
在那里,她不再是受人白眼、苟且偷生的高门庶女,而是一对平凡工薪夫妇的掌上明珠,平安喜乐地长大。
穆瑶华本已将前尘尽抛,更凭天赋与勤勉,成了顶尖学府的工科女博士。直到无意间看到一本名为《盛世医仙世子妃,她是京城白月光》的万人迷古言小说,才知自己原是书中一名恶毒女配。
她的嫡姐穆雪柔,正是那白月光般的医仙女主;
而她,则是用以衬托女主完美光环的恶毒庶妹!
她行尽无脑蠢事,终落得凄惨下场,供读者一泄心头之快,连声叫好!
穆瑶华得知一切,只想仰天诘问:凭什么!?
凭什么她是恶毒女配?
凭什么她要受此折磨?
又凭什么她已穿入异世,得享新生,竟还要被生生拖拽回来,一遍遍重新经历上辈子的死局?
她是真不甘心。
若她当真作恶多端,祸乱世间,遭此惩罚倒也罢了。
可书中为凸显女主“聪慧无双”,她这恶毒女配不过做些无伤大雅的愚笨坏事,回回还被男女主或重要男配拆穿,“自食恶果”,有必要如此吗?
在刚穿回来时,穆瑶华还说是苍天总算有眼,给自己一次逆天改命之机。
可经历一次次被杀后,她才彻悟,苍天何曾有眼?
分明是有病!
还是那种偏爱看人于反复虐杀中挣扎、徒劳的顽疾!
穆瑶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重来一次,她就想尽办法自救一回。
她一次次穿回被杀的时刻,然而无论用什么办法,终究难逃这必死之局。
第一回,她狠咬赵棋手腕挣脱奔逃,未跑出两步便眼前一黑栽倒,被追上来的赵棋割喉。
第二回,她藏匿于门后,赵棋甫一入门便将其击晕,然而也未行几步便被侯府侍卫擒回柴房,赵棋醒转后,再下杀手。
第三回,她如照前法击晕赵棋,避开侍卫巡防之路,却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块砸晕,醒来又是一死。
第四回,第五回,第六回……
或被灯笼罩头,或被檐顶滑落的厚雪掩埋,或被天外飞来的大雁撞中额角……鬼知道为什么寒冬腊月会有大雁。
每次她都竭力规避前次失败,却总被新的、匪夷所思之事阻挠,终归难逃一死。
死法还出奇一致,皆是被赵棋以匕首割喉。
邪门到姥姥家了。
穆瑶华怀疑,有股无形之力在操控一切,偏不让她好过。
不过死了数十次之后,除了让她坦然面对死亡以外,也让她看清了症结所在。
逃跑是没有用的,纵使机关算尽,只要赵棋尚存于世,她必死无疑。
欲破死局,唯有一途——
杀之。
“夫人一直沉默是为何?”
赵棋蹲下身,目光如钩直刺向她,笑容恶劣。冰冷的刀背贴着她的脸颊滑动,如毒蛇游移。
“莫不是因为夫几日没来看你,恼了?”
穆瑶华指尖捏紧了铜钱,说起来,这还是几日前赵棋为羞辱她丢下的。
亦是这间柴房中,唯一的金属硬物。
“是啊。”穆瑶华倏然一笑,拇指将铜钱抵在掌心,其余四根指尖轻抚上赵棋的脸颊,眼波流转,“几日未见夫君,妾身……自然伤心。
不同于医仙穆雪柔的秀美端庄,穆瑶华这恶毒庶妹素有“狐媚子”之名,五官秾丽,锋芒毕露。
纵然满面血污,唇瓣苍白干裂,这一笑绽开,艳光依旧灼灼不可方物。
赵棋怔了一瞬,很快回神冷笑:“别以为勾引我,就能逃过一劫。就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即便是脱光了,本公子也懒得多看一眼。”
穆瑶华适时垂眸,似被伤透了心:“妾明白的……夫君心里,从来只有嫡姐。”
“住口!雪柔岂是你能妄议的!”赵棋厉声呵斥。
“可夫君待嫡姐一片痴心,嫡姐心中却唯有沈世子一人,妾身实在替夫君不值。”
穆瑶华声线轻软,如春日缠绵的柳絮,听似打抱不平,字字却如淬毒尖针,精准扎进赵棋心窝。
赵棋眉心拧成死结,握着匕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青筋暴凸,这是他被激怒的前兆。
穆瑶华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继续煽风点火:“这倒也罢了。偏偏陛下、国师、右相他们纵使只担个知己虚名,好歹能常伴嫡姐左右。夫君却……却什么都没有。”
“住口!”赵棋额角青筋暴跳,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瞪向她,手中匕首猛地举起,“本想多留你几日性命,是你自寻死路,休怪我——”
“噗嗤——”
利刃割裂皮肉的闷响。
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几点血珠挂在穆瑶华卷翘的长睫上,颤巍巍晃动;
更多的溅上她苍白的唇瓣,一点一点,洇染开触目惊心的艳色。
赵棋双手死死捂住被割开的咽喉,双目圆瞪,眼球狰狞凸出。
他喉中咯咯作响,却发不出半个字,只有大股大股粘稠的血沫不断涌出。
那满脸的惊骇与难以置信,已道尽了一切。
“哈哈……”
穆瑶华情难自禁地笑了,粲然若月华,却也疯戾似妖。
忽地,风止雪歇。那绞杀明月的厚重乌云,竟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手撑着地面慢吞吞站起身,居高临下睨向地面毫无生息的赵棋尸身,细长指尖拈着一枚铜钱。
铜钱的边缘沾着血。
月光照过,寒光瑟瑟,锋利如刀,显然已被精心打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