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德妃。
雾盈曾经想过,找到她的人,会是淑妃,会是明贵妃,会是皇后,却万万没有想过会是德妃。
德妃德妃平素给人的印象一贯是风轻云淡,游离于纷争之外,但与皇后多年分庭抗礼的人,又怎会只是表面看上去的那般。
当初先皇后薨逝之时,她也曾一度是皇后之位的人选,只因封氏远在北疆,又手握重兵,皇上最终才择了柳尚烟为继后。
雾盈想通了其中关窍,反而没那么紧张了,左右她已经是俗世飘萍身,也不在乎多受些责罚。
“德妃娘娘万安。”雾盈与沈蝶衣走出冷宫,从容不迫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德妃化了精致得体的妆容,眼下一颗泪痣,衬得她越发明艳夺目。
“私闯冷宫可是死罪,”德妃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泉水流过她的心头,“柳大人可想好了?”
死。
雾盈忽然轻笑了一下。
她无数次与鬼门关擦肩而过,无数次被阎王殿拒之门外。
死于她太容易,活着才太难。
雾盈脑海中,闪过的是宋容暄的面容。
他近来忙于私盐大案,当不知这宫中风云翻涌。她平生亏欠,第一次是为他,第二次还是为他。
德妃此言不虚,她手握协理六宫之权,即便在此地把她二人杖毙也无可厚非,雾盈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下官知罪,听凭娘娘处置。”
德妃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柳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本宫动了你,岂不是平白得罪了皇后娘娘?柳大人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凤凰择良木而栖。”
她眸中光华流转,尽是得意,雾盈却愣了片刻。
皇后待她不薄,骆清宴更是三番五次救她于水火,她并非不知感恩之人。雾盈心意已决,声音变得有些苦涩沙哑,“恕下官不能从命。”
德妃把玩着玉腕上的翠色手镯,唇边的笑意渐渐冷却凝固,两边正僵持不下,忽然身后一个宫人跑来,“娘娘,明贵妃娘娘来了!”
“她怎么也来掺和?”德妃眉头微蹙,“冷宫阴气这么重,也不怕伤着孩子。”
明贵妃如今身孕已经有五个多月,平日里懒得动弹,整日与淑妃一块听曲看舞,倒是潇洒得很,不光德妃疑惑,连雾盈也捉摸不透她为何会夤夜来此凑热闹。
她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趟了一滩不该趟的浑水,这个局,究竟是为谁而设,她不得而知,但如果自己因此枉自断送性命可就太冤枉了。
甬道的尽头流动着零星的火光,雾盈瞧见明贵妃端坐在步辇之上,几个太监宫女紧跟着她。
”德妃姐姐,“明若装出惊讶的样子,”怎么在这儿也能看见你呢,冷宫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吧?“
”那贵妃妹妹又是为何来此地?“德妃冷哼一声,别过了头,”本宫接到了线人的汇报,柳大人和沈大人私闯冷宫,本宫正要依法处置·····“
”哎呦,姐姐怎么如此擅作主张,“明若掩口而笑,”当皇后娘娘和本宫都不在了么,也不先知会一声。“
德妃未接这话,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了她茜色百褶裙包裹下隆起的小腹之上,“此事本宫自然会处置,不劳贵妃妹妹费心了,有这功夫,妹妹还不如好好在宫里安胎,免得皇上和皇后娘娘担心。”
旁边的沈蝶衣嘴唇发白,不停地打着寒战,雾盈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披在了她的身上,她低声道谢后就不再出声了。
”姐姐这是什么话,难道还怕本宫抢了你严于治宫的名声·····”话音未落,只见明若的面容迅速扭曲,她的声音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而变了调,几乎瘫倒在地上,捂着小腹发出痛苦的呻吟:“啊······”
德妃的面色也是一变,“怎么了?”
“快去叫太医!”雾盈当机立断,她的脑袋在一瞬间似乎被一道闪电劈中了,看来,明若的到来并非是事情的结束,好戏才刚刚开始。
夜色透着刺骨的凉,沈蝶衣背后被冷汗浸透,她跌跌撞撞地朝着太医院的方向跑去。
柳雾盈没见过这阵仗,但德妃却是亲眼见过先前嫔妃流产,她甚至比明若更慌乱,”快把贵妃抬上步辇,送回宫里去!“
一群太监宫女一拥而上,就要扶住明若,明若发出一声比之前更加凄惨的尖叫,她紧紧地咬着袖子,一个宫女惊呼道:”有血!“
雾盈的心猛然一沉,她透过人群的缝隙看见明若的裙摆已经被鲜血浸透,蔓延着比梅花还要鲜艳的颜色,是催命符,在瞬间就夺取了一个不曾来到这世间的生命。
德妃命人把明若抬走后,才冷冷地瞥了雾盈一眼,满目不悦,”你给本宫在这跪着!“
“娘娘,若一会皇上真问起来贵妃娘娘的身子,下官也可为娘娘作证。”雾盈平静地回答,“还是让下官一同去贵妃娘娘宫里吧。”
德妃凝眉思忖了片刻,“那你就跟着吧。“
”下官领命。“
沈蝶衣赶到太医院,只见太医院已经熄灯,只有东边厢房还亮着一盏幽微的烛火,一个年轻男子用手撑着头,双目微合,正在打盹。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闻从景。
”太医!太医!“沈蝶衣心急火燎地拍门,”快出来!贵妃娘娘出事了!“
闻从景闻言一下子被吓醒了一半,提起药箱就往门外冲,沈蝶衣在他身后追不上他,气喘吁吁。
等德妃一行人到了紫烟宫,那里已经乱作一团,明贵妃已经疼得昏了过去,血却没有停止的迹象,闻从景比她们早一步,眉头紧锁,连连摇头,”皇子······已经保不住了。“
”不可能!“贵妃身边的白姑姑一把将闻太医推开,”娘娘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一会便小产了,一定是你······“她指着德妃脱口而出,”一定是你蓄意谋害皇嗣!“
”这话是怎么说呢!“陈姑姑挡在德妃面前,”德妃娘娘岂是你一个贱婢能信口雌黄栽赃陷害的!”
“皇上驾到!”一声尖细的嗓音响起,宫里沉默了一瞬,静得落针可闻。
“皇上……”白姑姑扑倒在皇上脚下,“您可一定要给娘娘做主,严惩凶手啊……”
“朕自然会严查此事。”皇上的面容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寒霜,他不动声色地扫视过宫中每一个人,德妃忙解释道:“臣妾得到消息说柳大人和沈大人私自去了冷宫,就打算去严惩不法,以正视听,谁料贵妃不知为何也赶了过来,没说几句话就……”
“这么说来,你没碰过贵妃?”皇上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德妃心里一惊,匆忙跪下,泪水涟涟,“臣妾一向公允有德,怎么会存了谋害皇嗣的心思呢,请皇上明鉴啊……”
“下官可以为德妃娘娘作证,德妃娘娘确实没有碰过贵妃娘娘。”雾盈从容不迫地出声,皇上抬眼打量了她片刻,“怎么又是你?”
正说着,皇后也从正门进来,一进门就跪在贵妃榻前,眼眶泛红,泪盈于睫,“皇上和本宫好不容易盼来个孩子,怎么偏偏又……可怜臣妾福薄……”
看着她这凄楚的样子,不少宫人为之动容。
皇上瞥了一眼跪着的闻从景,“闻太医,怎么回事?”
“回陛下的话,下官以为,娘娘是吃了某些对胎儿有损的食物,才导致……”闻从景的话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娘娘……娘娘出门前半个时辰,贤妃娘娘刚来过,给娘娘送来了八珍固胎膏,娘娘服用了一小碗,难道……”白姑姑声音颤抖,面露惊恐。
雾盈的心再度悬起来。
“可问还有剩余?”闻从景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青瓷碗,里面盛着一些粘稠的褐色液体,他凑近闻了闻,面色一变,“回陛下,这里面掺了红花……”
红花对胎儿的害处不言而喻,雾盈觉得后背上尽是密密麻麻的针在不停地刺痛她,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贤妃会是干出这种天理难容的事情的人。
“皇上……”一声微弱的呼唤自幛幔后传来,明若已经醒了,她听见闻太医的话,泪一滴滴把枕头全都浸湿了,皇上掀开帷幕,“阿若,你还……”
“臣妾……”明若咬紧下唇,努力不让眼泪涌出眼眶,“臣妾好恨啊……”
她马上就能拥有一个与自己血浓于水的小人儿了,他会叫她母妃,会望着她笑,会在其他嫔妃欺辱她时挺身而出。
她感受着他在自己腹中,时而安静,时而活泼地动上一动,但如今,那里平平坦坦的,什么都没有了,好像他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多像是一场大梦啊。
多少个深宫中的女人就为了子嗣争得头破血流,她得知自己有身孕时有多欣喜,有多庆幸,以为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此刻就有多绝望,多痛苦,多孤单。
此时已经快晨曦破晓了,雾盈忙了一夜,此时累得根本站不住,她强撑着睡意,看着众人都已经把注意力放在了明贵妃身上,再无人追究她擅自闯入冷宫的罪过,禁不住松了一口气。
皇上本来正在睡梦中,被这么一搅和也睡不成觉了,还要去上早朝,不耐烦道:“此事皇后替朕处置了便是,务必要严惩凶手!”
“臣妾遵旨。”皇后跪得笔直。
雾盈如蒙大赦,皇后倦意十足,揉着太阳穴道:“你们先回去吧,等下午本宫挨个传唤。”
“是。”众人一齐退下。
沈蝶衣跟在雾盈身后,不停地拍着胸口,“吓死我了,差一点就……”
雾盈忽然顿住了脚步,她想起一件事,德妃和明贵妃怎么知道她去了冷宫?若是明贵妃还能理解,梁盼巧能打听到她的行踪,也许暗中报告给了明贵妃,但德妃呢?难不成又是……
雾盈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岑稚霜小人得志的笑容。
她眼皮越来越沉,推开幽梦轩的门倒头就睡,宫女还没来得及问她去了哪里,就看见她均匀的呼吸声。
骆清宴此番办案,顺瀛水南下,经瞿塘和白陵,抵达淮安。
这里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刺史王槐表面上对他们很是欢迎,自城门外十里就跪着迎接钦差。
但他们发现这路上连个人烟都没有,十分不对劲,这里刚刚经历过洪灾,受灾百姓应当不少,为何如此安静?
城里也是如此,没有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店铺大多关门,街道上一片萧条。
好不容易到了钦差行辕安顿下来,把王槐打发走后,骆清宴提议出去走访。
他瞥了一眼眼珠滴溜溜转的赵阔,冷声道:“赵大人舟车劳顿了一天,想必累坏了,就好好在行辕休息吧。”
赵阔就等着这话好偷懒呢,连连称是:“多谢殿下体恤。”
骆清宴带着秦阙和喻亭刚出门,秦阙就忍不住嘟囔道:“这个赵阔,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殿下面前都敢摆架子,要不是仗着自己是太子派过来的,还真当自己是根葱!”
“他若真是表面上那般窝囊倒好了,”骆清宴苦笑,“怕就怕他是太子专程来给本王下绊脚石的。”
正说着,三人来到了城中临时搭建的赈灾棚,一个官吏正在发放赈灾粮食,这些粮食都是从漓扬千里迢迢运过来的,殊为不易。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手里捧着一小罐米,她泪眼汪汪地瞧了一眼官吏面前的米袋,低声哀求道:“行行好吧……”
说罢她把手伸出去想再多捧一些米,还没有碰到就被官吏粗暴地推搡开,连同手中陶罐一同摔碎,白花花的米洒了一地,小女孩拼命地捡,却总是捡不完。
喻亭自言自语道:“怎么每个人才这么点米……”
骆清宴上前帮着小女孩一起捡,他看到女孩的面容和眼眸时愣了一下,她和小时候的柳雾盈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消瘦憔悴得多。
“不应该啊,”秦阙算了一下,从南扬运过来两百石米,“按照这个数字,吃饱肯定是没问题的。”
骆清宴望着小女孩用衣服兜着米踉踉跄跄离开的背影,胸口发闷,如鲠在喉。
若是朝廷的官吏连让百姓吃饱穿暖都做不到,这顶乌纱帽要来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