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到——”一道尖细的声音恰于此时传来,精致繁复的裙摆随蓬步轻移如春波摇晃,虽然是略显低调的十样锦色襦裙,但上绣金丝白牡丹,先声夺人,倒也让人不得不感叹皇后此番姗姗来迟的用心。
“臣妾恭迎皇后娘娘——”诸位嫔妃皆收敛了姿态起身行礼,除了明贵妃,她只是略抬了抬手,唇边漾开一丝笑,袅袅娜娜地答道:“回皇后娘娘,臣妾有孕在身不方便行礼,请娘娘恕罪。”
话虽如此,但她连一分目光都没匀给皇后,低头垂眸抚摸着指甲上鲜红的豆蔻。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皇后唇瓣微启,勉强笑道:“贵妃有喜是皇上和本宫的福气,诸位妹妹……”
“贵妃姐姐面对一国之母都如此不尊,还将皇后娘娘的脸面往哪里放呢?”熹贵嫔语调微微上扬,字字千钧,听得在场众人都心下一沉。
明贵妃斜乜了她一眼,面上隐隐有不虞之色。
皇后闻言,笑容悬在半空,四周空气凝滞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此言显然触犯了皇后的逆鳞,再委曲求全便是颜面扫地。
果然,片刻后她已调整好了情绪,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怎么,贵妃是没听到么?还是要本宫让你长长记性?”
淑妃见势头不对,忙跪下柔声劝道:“娘娘怒罪,请娘娘三思。”
一众莺莺燕燕一齐跪下,“请皇后娘娘三思。”
熹贵嫔孑然一身地立在大殿里,眸中似有冷意贯穿,呼啸而过,仿佛她本不属于这个尘世。
”罢了,“一丝疲惫拂过皇后的眉宇,然而冰冻三尺的裂痕却已经无法复原,”都起来吧。“
熹贵嫔低眉顺眼地窥了皇后一眼,见她确实无意再把事情闹大,禁不住暗自叹了口气。
这顿饭吃得无比煎熬,皇后只坐了一炷香的功夫便怫然离去,前脚刚出了撷春宫,后脚熹贵嫔就向淑妃请辞,尾随皇后而去。
殿内议论声四起,有好事者好奇道:“熹贵嫔向来片羽不沾身,怎么如今······”
“真是晦气!”明贵妃冷哼一声,抿了一口茶,却被呛到了,宫女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淑妃劝慰道:“你也真是,怎么还跟那贱人一般见识!”
不过熹贵嫔此举倒也不难理解,她乃是东宫宫女出身,身份卑贱,因姿容出众被太子殿下举荐给陛下,她如同飘萍一般无依无靠,又与明贵妃有过过节,除了皇后,她还能依靠谁呢?
“贵妃真是越发目中无人了,”肖蓉搀着皇后手臂,缓步而行,忿忿不平道,“眼下有了身孕就这般放肆,日后岂不是……”
皇后以沉默掩饰着自己眸子里寒冷的尖利。
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皇后转身,只见江雪帷躬身一礼道:“臣妾方才一时着急维护娘娘尊荣,言语多有得罪,请娘娘责罚。”
她说得情真意切,上挑的眼尾微微泛红。
皇后的语气缓了缓,道:“本宫没有责罚你的意思,你别放在心上。”
江雪帷并未起身,言辞越发恭敬:“臣妾仰慕皇后娘娘,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皇后的目光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她微微勾了勾唇,“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雾盈远远望见两个人影并排而行,其中一人似乎是皇后,另一人是……
走近些才瞧出来是熹贵嫔,雾盈心里没来由地一沉,面色苍白了几分。
“下官见过皇后娘娘,贵嫔娘娘。”她低眉敛目,柔顺道。
她本来去鸾仪宫寻皇后,得知皇后往撷春宫赴宴,这才急匆匆赶了过来,恰巧与皇后迎面撞上。
“阿盈真是大家闺秀风范,”江雪帷从未像今日一般含笑上下打量她,“还是娘娘有福气,不但二殿下年少有为,连阿盈都这般出众。”
先前生疏的“柳大人”忽然成了“阿盈”,雾盈内心的诧异溢于言表,直觉告诉她事出反常必有原因。
“多谢贵嫔娘娘。”雾盈敛衽一礼,皇后看出她有事找她,懒懒地瞥了贵嫔一眼,“本宫乏了,贵嫔请回吧。”
“谢过娘娘。”直到熹贵嫔的身影隐没在一片飞檐斗拱中,雾盈才缓缓松了口气。
她在东宫亲耳听到的那一幕清晰地回荡在她的脑海里,知晓了这样一个深宫秘辛显然于她是祸不是福,时时刻刻都有忧虑隐约涌动在她的心底。
东窗事发之日,便也是她身首异处之时。
雾盈低垂着眸子跟在皇后身侧,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正是一年春光正好,黄莺自枝头叶底扑棱起翅膀,追逐着遥不可及的天空。
“娘娘可还曾记得沈泠衣大人?”雾盈稳住了心神,开口道。
皇后的脚步一滞,眸中划过一丝冷厉,“你提她作什么?兴许早就不知道死在冷宫哪个犄角旮旯了。”
雾盈浑身一颤,解释道,“下官小时候来宫里赴宴,在娘娘见过这位沈姐姐,觉得很是面善,后来不知怎的……”
“不该多问的事别多嘴,”皇后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什么都知道只会害了你。”
“下官知错。”雾盈虽然恭敬地认错,眸子里的倔强却如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一弯浅月凝在墨蓝的天幕中,四周星子相继沉眠,只可惜片刻之后乌压压的阴翳便将残月遮了个严严实实,让人瞧着就心中压抑。
宣室殿内烛火通明,案头整整齐齐地堆着奏折,骆邕坐在御座之上,阶下一人玄衣劲装,长身玉立,正是宋容暄。
“陛下前些日子委派臣调查的私盐案已经有了些眉目,但······还需要一些时间,臣无能,未能在旬月之内破此案,请陛下责罚。”
先前他们在禁区寻到的证据是一张藏在葫芦里的地图,那地图绘在一张巴掌大的防水布上,倒也不得不感叹歹人这番险恶用心。
眼下正值清江桃花汛期,今年的洪水格外猛烈,势如破竹,沿岸的堤坝几乎都被冲毁,损失惨重,官盐无法运进来,私盐又价格奇贵,沿江的几个州县民不聊生,赈灾已经刻不容缓。
”爱卿不必过于自责。“骆邕淡淡地抚慰了他一句,毕竟宋容暄于查案一道还是资历尚浅,他军旅出身,能接手天机司这个烂摊子已经是不容易了。
”依臣之见,陛下应尽早选派钦差赴各州县赈灾,否则一旦百姓饥寒交迫,民变随时可能发生。“宋容暄语速虽然快仍有条不紊,眸中一点寒星闪烁着夺人的光芒,“双管齐下,方能破此乱局。”
“依爱卿之见,谁可担此重任?”骆邕问。
宋容暄顿了一下,但家国大义当前已经不容他再考虑个人安危,“臣以为,二殿下先前赈灾有方,抚慰得当,乃上上人选。”
“明日早朝之上再议吧。”骆邕已经是睡眼朦胧,眉宇之间尽是疲惫。
“臣告退。”
谁想这日陵光殿上,险些闹出了大乱子,要将整个朝堂搅得昏天黑地。
“朕欲选派一能臣前往赈灾,诸位爱卿以为,谁人可担此重任?”骆邕一发话,下首诸位尚书面面相觑,吏部尚书余崇光和工部尚书何定梁互相示意对方先说,又都不肯先开口。
“余爱卿,你应该对这些事情最熟悉不过,你说。”皇上一发话,余崇光的八字胡先颤了一颤,思绪在脑子里打了个来回,道:“臣以为,二殿下先前赈灾有功,乃不二人选。”
“臣也以为,二殿下是最佳人选。”柳鹤群不紧不慢,此事落到最后还是得户部出银子,他一向支持骆清宴,有了他的鼎力相助,赈灾款就算是有了着落。
“有功”二字终究是太子悬在心中的一根倒刺,他上前一步道:“臣以为,皇弟年纪尚幼,资历尚浅,行事难免思虑不周,恐怕不堪委此大任!”
“照你说,谁可以?”皇上冷笑一声,先前要求他去赈灾他推三阻四,如今旁人要去他又怕功劳被人抢去,还真是······
可是每当他想责罚太子时,看到那张与先皇后有五分相似的面容,最终还是作罢。
“依臣看,工部侍郎赵阔倒是可以担此重任。”太子话音刚落,众人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毕竟工部一向是太子党羽,户部是二殿下的阵营,而这位赵阔不是旁人,正是礼部尚书赵明德的长子。
“犬子无能,恐怕······”赵明德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赵阔年纪也已有三十出头,他跨步出列,高声道:”臣不才,愿意为社稷分忧!“
众卿皆是惊诧万分,这对父子还真是貌合神离。
赵阔这些年政绩平平,官声却是不错,皇上略一思忖,”那就让赵爱卿做宴儿的副手吧。”
“臣领旨谢恩。”骆清宴和赵阔一同揖下。
“不日二殿下就要启程了呢。”鸾仪宫内,肖蓉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让皇后陷入了沉思。
“是啊,”皇后感慨万分,“宴儿在京城待了没几个月又要远行,虽说是是替陛下分忧,本宫本该高兴才是······”
她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她猜不出即将会发生什么,那是魑魅魍魉在暗处随时可能将她吞噬,是暗潮汹涌可能随时裹挟着她不知流向何方。
“别出什么大乱子才是。”
银汉无声转玉轮,树叶疏密交错,寒鸦穿林而过,树影摇乱。
”娘娘,“肖蓉温声劝道,”更深露重,还是快回宫吧。“
一地破碎的冰棱铺满宫阶,皇后斜靠在朱红廊柱上,双目微合,肖蓉欠身试探道:”娘娘?“
皇后在梦中神游了一番,方抬眸感叹道,“今夜,不太平啊。”
肖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天际乌云层层叠叠,朝着皇宫逼压而来。
两道瘦长人影拖在地上,缓缓移动着。
雾盈手提着一盏将灭未灭的灯,被玄色长袍裹着,只能露出半边白皙的脸庞,眼神却一如既往地坚定。
“柳大人,再往前走,就是冷宫了。”沈蝶衣的声音顿了一顿,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担忧。
”别紧张,不会有事的。“雾盈与其说是在安慰她还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她明明也抖得厉害,却偏偏有种面不改色的本事。
幽暗的甬道深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猫叫,雾盈下意识捂住了嘴,拉着沈蝶衣紧紧贴在了破败的宫墙上。
这段墙已经接近坍塌,片瓦松动,因为常年淋雨,散发着一股腐烂的味道。
雾盈深吸一口气,她瞧见屋檐上一只黑影飞快地掠过,悬着的心才稍稍放松下来,”只是猫罢了。“
冷宫只有一个门,侍卫常年值守,但雾盈带上了柳潇然给她的迷迭香,对付区区几个侍卫不成问题。
沈蝶衣也没想到柳雾盈如此大胆,带着她夜闯冷宫不说,还要在宫城内用毒。
模糊的脚步声透过石板路传来,逐渐变得清晰,一个高大的佩刀侍卫打着哈欠从远传走来,雾盈把香囊从手腕上解下来,捻了捻里面的粉末。
那侍卫似乎还喝醉了酒,步伐踉跄,面色潮红,雾盈如同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眸紧盯着他,如同盯着即将被收入囊中的猎物。
在他即将发现两人的瞬间,雾盈拉着沈蝶衣从他的身侧奔过,左手滑出,粉末纷纷扬扬飘落,如同粉蝶乱舞,下一秒,那侍卫应声倒地。
提前已经被雾盈提醒过屏住呼吸的沈蝶衣惊诧道:”这······“
”快走。“雾盈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袖口。
门前的侍卫被她们以同样的方式解决掉,雾盈跨进冷宫门槛的前一刻还有些犹豫,可是下一刻,追寻真相的一腔孤勇却已经把她推进了冷宫的大门。
这是一方寂静得恍若无人之境的天地。
雾盈还没来得及反应,斗篷的一角就已经被一双枯瘦的手扯住,她觉得浑身的血液已经凝固了,沈蝶衣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声音瞬间被卡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辨认不出颜色,眼睛布满红血丝,神情狠厉。她的力气很大,雾盈的斗篷轻易被扯掉了一半,露出她天青色的襦裙。
地上有一滩黏稠的暗红色液体,血腥的味道让雾盈几乎难以忍受,她连忙捂住口鼻,与沈蝶衣一同朝着冷宫内走去。
宫内稀疏地种了几棵树,树枝形如人的手臂。雾盈能感受到周遭有人在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盯着她们,让她浑身轻微战栗起来。
沈蝶衣闻到了一股发霉的味道,这让习惯了闻山珍海味香气的她难以适应,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雾盈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仔细观察了冷宫的构造,这里除了一座大殿之外再无其它建筑,有极其宽阔的庭院,这些庭院被数十个形如鬼魅的女子占据,她们如同游荡的魂灵,了无生气。
大殿的木窗上积了一层层灰尘,这里许久没有人来过,即使送饭也只会把食物放在门口,任由那些女子饿狼一般蜂拥而上。
幸亏有人时常清理这里的尸体,否则……
大殿内更是阴郁森凉,八根柱子支撑着仍是显得摇摇欲坠。雾盈与沈蝶衣沿着柱子走了一圈,把每一个角落都翻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她姐姐是咸和十三年入宫的,七年之后,她生活过的所有痕迹都被一双无形的手抹除,一同抹除的,应该还有藏在她背后的那一团巨大的疑云。
若非皇后今日如此表现,雾盈或许还不会怀疑,如今皇后定然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为了避免此事牵连自己,她还是决定铤而走险,提前将子证据把握在自己手中。
“快看!”沈蝶衣一声惊呼,雾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个被卡在窗户破洞中的卷轴,那窗户似乎是被人为打破的。雾盈抽出来打开,却发现那是一张女子的画像。
那宣纸已经泛黄,看来至少放了几年,画中女子头戴凤冠,姿容妍丽,顾盼生辉,面容上却覆盖着一层灰尘,笑容也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惘。
落款是“闵英为孝端皇后作”。
“孝端皇后”是先皇后薛菡生前的封号。
依据沈蝶衣掌握到的线索,沈泠衣先是在当时的嘉贵妃柳尚烟宫中做事,后来被调往先皇后身边,自先皇后难产薨逝后,被送去冷宫。
一个侍奉过两代皇后的女官,不明不白地消失,细思极恐。
神思恍惚间,雾盈听得外头一阵喧哗,连绵的火光灼痛了她的眼睛,她暗道不好,拉着沈蝶衣蜷缩在大殿的廊柱下。
周遭声音停滞了一瞬,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不屑的冷笑响起:“柳大人和沈大人触犯宫规,还不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