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容暄一副胜券稳操的模样,万老板肥肠一般的嘴唇抖了一抖,如同见了鬼一样指着他颤声道:“你怎么,你怎么会知道?”
“你身上,还有什么本侯不知道的么?”宋容暄狭长的凤眸如同孤狼一般眯着,露出危险的笑容。
宋容暄此番只带了左誉齐烨两人,在尚且不知道对方底细的情况不可以轻易动手,雾盈深知他谨慎的性子,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走!”宋容暄低声吩咐,左誉和齐烨对视了一一眼,两人手执利刃在前头开路,宋容暄和雾盈紧随其后。
索性两个人并不打算硬碰硬,只阴恻恻喊了句“恭送侯爷”就再也不说话。
一屋子的食客愣得大眼瞪小眼,跟着一块跪下,乌泱泱的一群。
雾盈不动声色地扯上了宋容暄的袖子,她出了门后长松了一口气,“有惊无险。”
“有惊也有险的时候,侯爷经历得多了。”左誉一哂,“都是因为有柳大人,侯爷才……”
“左誉,”宋容暄冷眼一扫,“休得胡言。”
不过雾盈也算听明白了,宋容暄此番没有立刻动手,并不是因为惧怕二人带来的人手,而是不想牵扯到她,伤及无辜。
但她其实从未把自己当成事外人,不是吗?
自从答应宋容暄帮他套话,雾盈就已经不打算置身事外。
盐关系国计民生,不是她一人之事,世家大族自然有数不尽的金山银山来买盐,可那些百姓们呢?他们买不起价格昂贵所剩无几的官盐,只能铤而走险去买价格相对低一些的私盐。
即使她手中没有实权,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若论探话,还没有人能比得过她。
“宋侯爷放心,”雾盈扬起嘴角,“侯爷吩咐下官的事,下官必定尽心竭力,绝不让侯爷失望。”
“柳大人的能力,”宋容暄终于漾开一丝笑,仿佛是酝酿了许久,终于在脱险这一刻展露,“本侯信得过。”
“不过,”雾盈眼珠一转,“方才侯爷搅了下官的好兴致,说什么也得补偿一下才是。”
好狡猾的小狐狸。
“你想怎么补偿?”宋容暄挑眉。
“嗯,侯爷这是答应了?陪我去逛一趟东市如何?”雾盈眸中的笑意星星点点。
“请问本侯除了答应,还有什么第二种选择吗?”宋容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没有。”听到雾盈笃定的回答,宋容暄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自己被这瞧着非常温婉柔顺的小姑娘给算计了。
“宋侯爷,请。”
“柳大人,请。”
一行人到了东市,雾盈已经有七八年没有来过了,“平日里老是被娘亲关在家里念书,弹琴,绣花,没意思的很。”她嘟着嘴抱怨。
“今日你好好看看吧,”宋容暄淡淡地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等你回宫后,便再无这般好景致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雾盈闷闷地答了句:“也是啊,再不看,没机会了啊。”
“这人间烟火,最是难得。”
“这么晚了,”雾盈瞧了瞧渐渐沉下来的天色,“宫门已经落钥,回不去了,侯爷可以送下官回柳府吗?”
“这……”左誉面有难色,“恐怕……”
宋容暄抬手打住了他的话,“行。”
“多谢侯爷。”雾盈躬身行礼,却被他一把拦住,“不必。”
“那我们走吧。”雾盈不容分说往前走,“快看啊!那里有打铁花的人!”
“别靠太近!”宋容暄不由自主地拉住了她的衣袖,“小心溅到身上。”
一簇簇绚烂的、热烈的梅红、藤黄、靛蓝、凝夜紫相继在她面前绽放,照亮了她柔美的面容,也照亮了整个夜空。
如同她热烈绽放的生命,不休不息。
宋容暄不自觉地上扬唇角,“柳大人好兴致。”
“多谢侯爷成全。”
“那边,有兔子!”雾盈又是一声惊呼,步履匆匆走到了摊前,蹲下身子,把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到笼子门口,“好可爱啊。”
“你别……”宋容暄的话还没出口,雾盈就尖叫了一声,“好疼啊!”
她的眸中泪花点点,疼得直抽气,宋容暄却移开了目光,“买不买?不买就走了。”
“你……”雾盈的眼眶都红了,泪盈盈在她眸里打转,“你怎么一点都没有同情心!”
“因为……”他低头,凑近了她的耳朵,在她耳朵上吹了一口气,轻呵出声,“因为柳大人最会骗人。”
她的手指其实没被兔子咬,只是被兔子舔了一下,但她是故意的。
若是装柔弱,扮可怜,当真无人比得过她。
有来有往,才好做戏,可惜这宋侯爷偏偏不接招,让她这独角戏如何唱得下去?
“这兔子与我好有缘,”雾盈像是一下子什么痛觉都没有一样,笑得眉眼弯弯,“我要买下它。”
雾盈对上兔子圆溜溜的眼睛,玉润可爱,毛发雪白无尘。
“那你把它放在哪里呢,”宋容暄的眸中不起波澜,“柳府,可不会允许你玩物丧志。”
“宋侯爷可愿意替我……”
“不愿。”宋容暄轻飘飘的一句话,雾盈逗弄兔子的心思立刻就淡了,动作也慢了下来。
“那……”雾盈垂眸,眼尾温柔,“那算了。”
“等等,”齐烨连忙拦住了他,“侯爷,咱们天机司死气太重了,正好缺点活物呢。我正好可以替……”
“行吧,”宋容暄冷瞥了齐烨一眼,“出钱。”
那卖兔子的被银锭砸得眉开眼笑,雾盈拎起兔子笼子,宋容暄自然而然接过笼子,“我拎着吧。”
“啧啧啧……这兔子是什么托生的……居然这么有福……”左誉悄声道。
“你就多嘴吧……”齐烨指指他的嘴,笑得格外开怀。
“糖人!糖人!好看又好吃的糖人!”忽然间,一个小姑娘窜到他们跟前,热情地邀请:“这位哥哥,你要给这位神仙姐姐买一根吗?”
宋容暄不语,与雾盈相视一笑,等她点了头之后才道:“那行。”
“我娘亲可是这瀛洲最好的糖人师傅!”那小姑娘很是活泼,“她可以给你们两人做人像糖人呢!”
那忙碌的大娘送走了上一拨客人,一转身,看见两位天仙一样的客官,顿时愣在了原地。
“马上就好。”大娘的手在糖祸上方挥舞,糖丝飞舞,琥珀色的糖浆顷刻就形成了两个人像,只是……
那两个糖人粘在了一起。
“祝二位百年好合!”那大娘和她女儿长得都喜庆,雾盈刚想解释,还没来得及开口,宋容暄已经接过了糖人。
“这……这怎么吃啊……”雾盈虽然是抱怨,但声音里却藏着笑。
“自然是,”宋容暄把糖人递给她,自己也低头,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好甜,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
两个人的脸几乎快要挨到了一起,宋容暄甚至能感受到她脸上细碎的绒毛,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也让它尝尝吧。”雾盈接过他手里的笼子,让兔子也添了一口。
“兔子……也能吃糖?”宋容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此时也是目瞪口呆了。
“它吃的是你。”雾盈纠正道,“可见这兔子,恐怕更喜欢你一点。”
“趁你不在,”宋容暄轻笑着揶揄,“本侯可不可以让它变成一盘兔肉?”
“不可以!”雾盈伸手去抢他手里的笼子,“它是我的!若是它瘦了一点,我要找你算账!”
一想到自己好像在威胁朝廷命官,雾盈就收敛了一点,想挽回自己的面子:“啊,下官是说,让侯爷好好替下官照顾它。”
“它有名字么?”宋容暄这么一问,雾盈才想起来没给兔子取名字。
“就叫,就叫小和吧。”雾盈此言一出,左誉和齐烨在旁边差点笑岔了气,“侯爷,这兔子和你可太有缘了啊。”
“下官说的,是惠风和畅的和,是和光同尘的和。”雾盈解释道。
何人不知宋容暄字君和,这是陛下亲自为他取的字,寓意君臣和睦。
她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若是真不知道,未免太巧了,若是假不知道,装得也太好了些。
宋容暄无端想起来那个千里奔波为他传信的名叫“小袅”的鹰来。
到底还是一报还一报。
走着走着,雾盈的脚步却忽然停滞了一瞬,险些撞上宋容暄的后背。
“怎么了?”宋容暄问。他顺着她出神的方向望去,那里有一个铺面不大的食店,外头摆了两张桌子,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正擦拭着桌子。
那妇人眼角已生了细纹,动作却干净麻利,她有一双平日里也会笑的眼,瞧着好生面善。
雾盈感觉到脑海里有一张面孔与她渐渐重叠——沈蝶衣。
桌子底下两个衣衫褴楼的小男孩玩得正酣,一个手里握着一块皱巴巴的苹果,张嘴欲啃却早已被另一个抢走。另一个大一些的少年端着菜盘子给客人上菜,嘴角却倔强得抿成一条线。
雾盈走近了些,观察到那牌子上写着“沈记食店”四字,她又想起沈蝶衣那日与她提过一句.她家原是在东市开食店的,不知近况如何。怪不得她一手好厨艺,说不是是祖传的呢。
那两个小孩因为一块烂苹果打得不可开交,在地上滚来滚去,妇人欲喝斥,雾盈却叫住了她:“这位大娘,您是沈蝶衣的娘亲吧?”
那妇人一听这名字便愣了,眼圈红通通的,声音也有点哽咽:“她……她还活着?”
雾盈用力点了点头:“她过得很好,你们不必担心她……”
“那两个赔钱货,还不如死了干净!”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从店里踉跄着走出来,雾盈被吓得退后了一步,壮汉打了个酒嗝,粗声粗气地道:“老子不过打了她两下,她竟然自个跑了……以后也别回来了!”
说罢,他抬手欲赶霎盈等人,左誉一个不忿,上前拧住壮汉的胳膊:“你说什么?”
“算了。”雾盈本来想给她娘一点钱,就说是沈蝶衣带来的。可一见了她那嗜赌成性的爹,这份心也就淡了,“走吧。”
她俯身招呼那两个小孩过来,他们有点怯生生地走到她跟前。她问:“你们记得姐姐叫什么吗?”
大一些的孩子茫然地摇了摇头,小一些的孩子脆生生地说:“我没有姐姐。”
她的心慢慢被淹在海水里腐蚀着,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沈蝶衣十二岁入宫,那时候她已经有两个弟弟一个兄长了,最小的这个,是她入宫后才出生的。
不同于她与许淳壁这样的官宦家小姐,她出身微寒,是完全凭借自己的本事熬上来的。
而从前那个家,给她带来的似乎又有压榨,对女儿的轻贱与不公,沈冷衣是被她爹打跑的,沈蝶衣也是。
而雾盈想到了自己,她与沈蝶衣一个锦衣玉食,一个饥寒交迫,却同样有不幸的从前,以及同样被困在了那样一方四角天地之中。
她们或许失去了自由,但总不能把自己也丢了。
何况,沈蝶衣被皇后罚去了掖庭已是网开一面,她过得其实并不好,至少为了不让她娘亲忧心,雾盈还是决定撒了谎。
几个月相处下来,皇后也摸清了雾盈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但她最后的底牌却不可能亮给她——换言之,若是沈蝶衣与她擅闯冷宫这事真的触及了皇后的核心利益,就决非贬去掖庭这么简单。
如果有朝一日她真的要在自己的利益与是非黑白之间抉择,她又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