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手下的二十六家商铺已经人去楼空,他们走得匆忙,只把私盐带走了,旁的财产一概没顾得收拾。
雾盈跟在宋容暄身后,他的周身还是从前那般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但已经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薛家本不同意本侯查抄铺子,”宋容暄的神色冷寂,薄唇紧抿着,“好在薛少卿是个识时务的人。”
“真的么?”雾盈的手在身侧攥紧,她还没忘记裴氏对她,对颜祐做了些什么。如今她反而先死了,可真是……
猛然间,一线思绪滑过她的脑海,她睁着水润的眸子,转头问他:“仵作呢?”
天机司并没有仵作,一般都需要从大理寺调来,宋容暄往门外瞟了一眼,“还没来。”
“侯爷,”正巧这个时候左誉跨进门,抱拳一礼,“明侍郎和大理寺的崔仵作一同到了。”
“崔光义?”宋容暄诧异地挑眉。
“正是。”
“还不快请进来。”宋容暄说着,三步并做两步前去迎接。
雾盈跟在他身后,看见门外除了明和谨,还有那位白发苍苍、佝偻着身子的布衣老人时,也是一愣。
“崔老,可有阵子没见啦。”宋容暄寒暄着,看得出来两人很熟,“近来可好?”
崔光义呵呵地笑着,脸上的褶皱跟着抖动,忽然间,他看见了雾盈,顿时两眼放光,“这是……你夫人?”
“不……不是,”雾盈连连摆手,面颊飞上两朵桃花,羞恼地瞪了宋容暄一眼,“我是尚服局的女官。”
“尚服局?”崔光义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再望望宋容暄,把自己满腹疑惑咽了下去。
“崔老可是这瀛洲最出名的仵作,干这行已经五十多年了。”宋容暄轻声道。
“不敢当,不敢当,”崔光义虽然连连摆手,但眯着眼睛笑得十分得意。
“怎么光顾得问他不问我?”明和谨斜乜宋容暄一眼,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明和谨与太子妃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眼角都有一颗泪痣,果然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你?”宋容暄冷哼一声,“正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小明大人,不添乱就行,哪能指望你给本侯帮什么忙呢?”
“你……”明和谨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忽然看见身边女官服饰的雾盈,有些眼熟,狐疑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忽然一拍脑门,差点跳起来。
可算想起她是谁了。
“崔老可是看过裴氏的尸身了?”雾盈问。
“当然,”崔光义诧异地挑眉瞥了她一眼,还在疑惑她一介女流来到现场本就于理不合,怎么还倒在逍遥侯眼皮子底下过问起案情来了。
宋容暄也没有表态,示意他说下去。
“死者女,身高五尺七寸,致命伤在胸口第三根肋骨和第四根肋骨之间,第三根肋骨右侧有刀劈的痕迹。”崔光义咽了口唾沫。
她方才有一瞬的疑惑,因为她有种隐约的预感,如果裴氏是幕后黑手,反而不可能死。
真的有哪个幕后黑手,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如何确定是裴氏的?”宋容暄目光深沉,只一句便切中肯綮。
雾盈心跳略微快了一拍,她没想到宋容暄所想,居然与她如出一辙。
“是薛少卿亲自指认的,”崔光义捻着胡须答,“老朽不方便多问。”
“他的话,压根没几分可信。”雾盈望向宋容暄,“若是薛少卿为了裴氏和薛家的名誉,故意放纵她逃脱呢?”
宋容暄长叹了口气,“看来不让你去现场,你是真……”
他不让她去实在是上上之策,没有哪个姑娘会乐意对着一具尸体研究半天的。
雾盈是见过一次尸体的,但她还没能克服那种发自心底的恐惧,她愣怔了一瞬,喃喃道:“尸体么?”
“你若是不愿,就算了。”宋容暄淡淡地扫过她略带惊恐而苍白的面容。
“去。”雾盈攥紧了拳头,冲他莞尔一笑:“宋侯爷怎么觉得我会知难而退?我可从来不是胆小如鼠之辈吧?”
这她倒是真误会了。
宋容暄站起身,“那走吧。”
薛府丧事秘而不发,压着一股沉重的悲伤。
雾盈与薛少卿见过礼后,说明来意,薛闻舟点点头:“宋侯爷如此细心,是应该的。不过那具尸体的确是内子,我绝不会认错。”
“可否带我们去看看?”
“这……”薛闻舟面露难色,“尸身怕腐坏,此时又是溽暑,已经收殓入棺了。”
“本侯不是吩咐过,”宋容暄眸色晦暗,语气不善,“在破案前任何人不要动尸体?”
“实在是下官疏忽,”薛少卿向来温和守礼,如此得了天机司的严令却仍是明里暗里地违抗,着实是……,“但内子生前爱美,若是尸身腐坏,容颜尽毁……”
他说着淌下几滴泪来,连忙用袖子掩住自己悲恸的面容。
前后不一。
昨日还言之凿凿讥讽裴氏出身商贾,两人感情不睦,今日就改了口风,与裴氏又伉俪情深了?
怕不是要用这个借口,阻止他们验尸吧?
雾盈冷眼看得分明,若是他们执意要开棺验尸,薛家颜面尽失,开罪了薛太师可不是闹着玩的。
况且薛柳两家早有旧怨,那是昭化十三年的事了,薛家九公子薛虹明曾贪了户部筹集的军饷,薛太师已经与柳鹤年递了话,毕竟薛虹明是他的老来子,好不容易谋了个职位,若是为了几个铜板把前程搭进去,可就不值了。
柳鹤年向来是铁面无私,拒绝了薛家的请求,还是按律把薛虹明流放到千里之外的凉川充军。
雾盈记得此案,因为薛虹明是京城世家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桀骜不驯,连薛太师都奈何不了他。
“侯爷,”雾盈想到这里,反而没那么害怕了,她脸上浮现出轻松释然的笑意,仿佛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开棺验尸吧。”
宋容暄早知她会如此说,他挥了挥手,沉声道:“闲杂人等一律退后,开棺验尸!”
“宋容暄,你手上无凭无据,怎敢……”薛太师已经年逾古稀,此时急忙从座椅上颤巍巍地起身,“如此侮辱我薛家门楣?”
宋容暄唇边漾开一丝淡漠又凉薄的笑,眼神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天机司办案,不讲究那么多规矩。”
雾盈的心口一震,她茫然地看着天机司的人上前把裴氏的棺椁从灵床上搬下来,蜷曲的手指微微颤抖。
从前她不了解宋容暄说一不二的性子,如今是真正见识到了。
这世上仿佛根本没什么能阻挡他破案的。
天幕中从破晓就开始堆叠的乌云此时化作一场疾风骤雨,薛府的众人乱做一团,仆人纷纷过来给自家主子撑伞,有人已经到屋檐下避雨,显然是不想搅入这乱局。
雾盈没有带伞,她伸手触摸着落在手掌上微凉的雨丝,还没说什么,头顶却忽然被一片竹叶青色遮住。
她有些意外,转头看见宋容暄站在她身后,便轻声道:“多谢侯爷。”
她低头温软地道谢的瞬间,眼底铺开一瞬的动容,如同清溪泄雪,雨过天青。
他握着伞柄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安稳地撑开一方天地。
那一刻,柳雾盈忽然觉得无论自己信不信他,他都会在自己身后。
这种感觉与从前都不同,似一叶扁舟忽然有了江水的托举,从此江天远阔,春水月明,都可以一一饱览。
雨声暂歇,左誉和齐烨已经率人把棺椁撬开,周围蔓延开一股腐烂的味道,雾盈更是头痛欲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昏厥过去。
裴氏的手脚已经有些许的腐坏,隐约有黄色的脓水渗出来,雾盈锐利的眼睛移到了她的面部,她脸色如常,甚至比平日白皙许多,只有下颌与额头上有一些腐坏的痕迹。
“去烧点沸水来。”雾盈忽然道。
宋容暄递了个眼神过去,齐烨跟着薛家的仆役打了井水,又用柴火堆起来烧了一刻钟才端过来,“柳大人。”
“崔老,”雾盈道,“可否将水泼在裴氏面部周围?”
此言一出,周遭的反对之声霎时鼎沸,薛闻舟勉强维持着镇定,面色却越来越惨白,“侯爷这……内子若是因此怪罪……这可是沸水啊!”
宋容暄未置一词,雾盈慢慢随着崔老跪在尸体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裴氏的面部。
沸水泼在她脸上,顿时升腾起了一股白烟,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雾盈却惊喜地看到,下颌和额头耳根等处冒出微小的泡泡,她一口气松下来,“崔老,揭下来吧。”
崔光义戴好羊皮手套,不由得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心道这姑娘见多识广,可不简单。
只见他用皲裂的手轻轻在尸体的面部摩挲着,揭下了一层薄膜。
人皮面具。
一时间正堂落针可闻,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除了宋容暄和柳雾盈。
宋容暄心头略微一沉,人皮面具,是西陵人才会制作的面具,戴上可以改变人的面部特征,有易容的效果,可以以假乱真。
面具下的女人面孔陌生,且已经开始腐坏。
薛府的女眷惊恐地四下躲避,雾盈站起身,她蹲的时间有点长,身子略微趔趄了一下,宋容暄连忙伸出自己的手臂递给她。
雾盈扶稳了,浅浅一笑,并未说什么。
崔光义把人皮面具扔到地上,明和谨方才一直在看热闹,此时也忍不住啧啧地叹了两声,“薛少卿,你连你家夫人都不认识,可真是……”
薛闻舟面如死灰,沉默地跪在雨中,如同一尊雕像。
宋容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雾盈道:“薛少卿若是识时务,还是如实相告,天机司会对薛家从宽处理。”
毕竟,裴氏所作所为若是薛家毫不知情,若怎会处心积虑帮她掩盖?
还是说,裴氏手中握着薛家什么把柄,叫薛闻舟宁可冒着被查抄家产的风险也要帮她掩盖?
雾盈觉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从脊背蔓延上来,她望着晦暗不明的天色,生出了些许悲凉之情。
“薛大人,”宋容暄居高临下地瞥了薛闻舟一眼,语气稍缓,“可要为你阖府的人考虑。”
雾盈略一思量,便知宋容暄不可能给薛闻舟上刑,大理寺一直都是他在管,若是临时换人,定会生出无限事端。
他们要做的,是攻破薛闻舟的心理防线。
“薛大人,”雾盈慢慢俯下身,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裴氏图的什么,薛大人不会不清楚吧?”
裴氏此人城府极深,她在薛家已潜伏五年,想图谋的事情,当真只是区区钱财吗?薛闻舟哪怕有把柄在她手里,她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揭露出来吧?
况且,那会是什么?
她也没兴趣知道。
当下的要务,是摸清裴氏的去处,尽快捉拿归案才是。
薛闻舟的眸子惊恐地瑟缩了一下,他缓了缓神,勉强站起身,“柳大人,侯爷,借一步说话。”
“好。”
“裴氏的确还活着,”薛闻舟的手一直半握着,此时终于松开来,“她……与我达成了一个交易,至于……我……”
他双目通红,喉结上下滚动,情绪十分激动。
“薛大人的私事,”宋容暄懒洋洋地开口,“我们不方便知晓,只要与案情无关,不说也无妨。”
薛闻舟感激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手心和额头满是粘腻的汗。
“我在刑部找了一个女尸,”薛闻舟喘了口气,不安地望着宋容暄,见他眉头微蹙但并未说什么,倒是雾盈的神色一寸寸冷了下来,“假扮她抬进了棺椁中……”
女尸。
雾盈瞧着宋容暄虽然不满但司空见惯的表情,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大理寺进来的犯人,也是会上刑的。身子弱的,熬不住酷刑,不明不白也就这么没了。
身为大理寺少卿,找一具女尸,悄悄抬出来,瞒天过海并不难。
雾盈却没来由觉得悲戚,这便是天理昭彰么?连朝廷命官都视人命如草芥?
原来是这样。
薛闻舟无意中知晓了裴氏谋逆的事情,裴氏也无意中得知了薛家的秘辛。两个人相互制衡,裴氏也需要薛家的权势为自己的生意铺路。
“我以为她只是贪财,”薛闻舟连连摇头,眸中满是难以置信,“谁知道她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打起了私盐的主意!”
她觉得薛闻舟真是糊涂得过了头。
过了这么久,连自己夫人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今日之事,薛大人务必守口如瓶,只当裴氏染病身亡安葬即可。”宋容暄叮嘱了一番,带着她告辞。
出了薛府,宋容暄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雾盈坐在他对面,问道:“侯爷,私盐找到了吗?”
“嗯。”
雾盈闻言松了一口气,她点点头,又有点茫然地问:“二殿下是不是马上就要回来了?”
这次他连一个字都没答。
其实她的本意是问这个案子是不是马上就要结案了,可一想到骆清宴一回京,免不了又要怪她不该到处掺和案子,禁不住走了神,话也没怎么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