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高玉风和杨火凤如同两条挣扎上岸的鱼,踉跄着爬出野水塘。
冰冷的塘水带走了恶臭,却洗不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那股如影随形的亡命气息。
墨汁般的夜色早已彻底吞噬了天光。
晚上九点多,荒郊野外,只有远处国道偶尔划过的车灯,如同鬼火般短暂撕裂黑暗,随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城市的喧嚣和刺耳的警笛被远远甩在身后。
此刻,搜捕的力量正如他们所料,如同收紧的绞索般死死勒在城区核心。
没人会想到,两条“丧家之犬”早已悄无声息地钻出了铁桶阵,潜入了这片紧邻国道、鱼龙混杂的城乡结合部。
两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沿着田埂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了一个沉睡中的小村庄。村子不大,却因紧邻国道而透着一股畸形的“繁华”。
公路两侧,几家挂着油腻招牌的小饭馆还亮着昏黄的灯,门口停着几辆风尘仆仆的大货车。
空气中飘荡着廉价饭菜、劣质机油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高玉风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路边停着的一排破旧三轮摩托车——这是村里最常见的“出租车”。
他径直走向其中一辆。
车旁,一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粗糙的男人正叼着劣质香烟,蹲在马路牙子上,眼神像探照灯般在稀少的夜归人身上来回扫视,带着一种豺狼等待猎物般的贪婪和警惕。
“师傅,”高玉风声音低沉沙哑,尽量显得平静,“去霸县,走不走?”
司机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瞬间聚焦在高玉风身上。
高玉风衣服有些湿漉,但他身上那件料子不错,眉宇间那股绝非普通村民的气质,还是让司机瞳孔深处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
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昏黄路灯下缭绕:“霸县啊……这都啥点儿了?”他拖长了调子,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夜路难走,价钱嘛……可比白天翻个跟头!”
“多少?”高玉风言简意赅,没心思讨价还价。
司机眼珠一转,伸出两根被烟熏黄的手指:“一百!少一分都不行!”语气斩钉截铁。十公里不到的路,这价码堪称抢劫!
高玉风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直接拉开车门钻进了散发着汗臭和机油味的三轮车后座:“走!”干脆利落,仿佛甩掉的不是钱,而是烫手的山芋。
杨火凤紧随其后,沉默地坐了进去。
就在她弯腰上车的瞬间,司机透过脏兮兮的后视镜,目光如同黏腻的毒蛇般,死死锁在了杨火凤那张虽然苍白憔悴、却依旧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
他的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混杂着惊艳、贪婪和某种更阴鸷东西的光芒。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反而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掏出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按动着,屏幕的幽光映着他那张布满沟壑、此刻却显得有些诡异兴奋的脸。
高玉风心头警铃大作!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寒意瞬间爬上脊背!他强压着不安,催促道:“师傅,麻烦快点!赶时间!”
“急啥子嘛!”司机头也不抬,手指依旧在屏幕上飞舞,嘴里敷衍道:“给屋里头报个平安,说晚点回!”几秒钟后,他才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心满意足地将手机揣回兜里,脸上堆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坐稳喽!”
突突突——!
破旧的三轮车如同被抽了一鞭子的老牛,猛地窜了出去!发动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车身剧烈颠簸,速度快得几乎要将这铁皮架子震散!
两旁的房屋、树木在黑暗中化作模糊的残影,被狠狠地甩向后方!
高玉风死死抓住冰冷的车架,身体随着颠簸摇晃。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如同被黑暗吞噬的景物,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决绝涌上心头——
这一走,或许就是永别!故土、朋友、那些未了的恩怨……
都将被这无边的夜色彻底埋葬!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边的杨火凤。
昏黄的路灯光线透过肮脏的车窗,吝啬地洒在她苍白的侧脸上。
两行清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正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滚落。
泪水在她沾着泥污的脸颊上冲刷出两道晶莹的痕迹,在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背景映衬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又无比坚韧的光芒。
她紧咬着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那无声的泪水,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沉重地砸在高玉风的心上!
他知道,那泪水里有对前路茫茫的恐惧,也有……一种与他同坠深渊、却绝不回头的决绝!
三轮车在坑洼的国道上疯狂颠簸,载着两颗破碎的心,一头扎进前方更加浓稠、更加未知的黑暗深渊……
冰冷的夜风灌进破旧的三轮车棚,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颠簸的车厢里,杨火凤无声的泪水,如同滚烫的岩浆,一滴滴灼烧在高玉风的心口。那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比任何嘶吼都更清晰地刺痛着他的神经。
是因为他!
这个倔强如火的姑娘,本不该卷入这无边的血海深仇!
她的家园化为焦土,她的一切……都因为他高玉风,被拖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股撕裂肺腑的愧疚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上高玉风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喉咙发紧,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黑暗中,他无声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靠近了那微微颤抖的肩头。手臂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小心翼翼的、如同呵护易碎的琉璃般,轻轻环住了杨火凤单薄而冰冷的肩膀。
杨火凤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找到了最后的依靠,紧绷的神经瞬间崩塌!
她猛地将脸深深埋进高玉风沾着泥污和汗水的肩窝里,压抑许久的悲鸣终于冲破喉咙,化作无声却剧烈到浑身颤抖的痛哭!
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襟,仿佛要将那无尽的恐惧、悲伤和绝望,尽数宣泄出来!
高玉风没有言语,只是用那只手搂着她的手臂,更加用力地收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替她挡下这世间所有的风雨和刀锋。
另一只手,则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那是他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也是对这份沉重亏欠的无声誓言!
三轮车如同脱缰的野马,终于在霸县汽车站那昏黄破败的灯光前停下。
杨火凤抬起头,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悲伤尚未褪尽,却已重新燃起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封般的坚韧。
她深吸一口带着汽车尾气和灰尘味道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挺直了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