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谎言带着血迹的喘息和眼神里掩不住的恐惧,反倒显得无比“真实”。
老太太看看眼前两个浑身带血、如同惊弓之鸟的年轻人,又看看堆满垃圾的破三轮车,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
她浑浊的眼睛里有种底层老人见惯苦难的浑浊,但也有最朴素的恻隐之心。
“唉……这世道……跟大娘走!快!”老太太不再多问,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推起摇摇欲坠的三轮车,示意他们跟上,一瘸一拐地钻进一栋更加破旧的单元楼深处。
房间。
顶楼角落一扇掉漆的木门后。
不足十平米的空间,拥挤、陈旧、家徒四壁。
墙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空气中混着药味、霉味和淡淡的老人气。一盏昏暗的灯泡是唯一光源。
“快…快坐下,别嫌脏。”老太太哆嗦着手,从缺了口的暖水瓶里倒出两杯温热水,又翻出两个冷掉有些发硬的馒头,“先凑合垫垫肚子…我这也没啥好的。”
热水下肚,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杨火凤无声流泪,小口啃着硬馒头。
高玉风忍着剧痛,撕开被血浸透的“绷带”,用老太太颤巍巍递来的沾水旧布,重新草草处理裂开的狰狞伤口。
昏暗灯光下,他警惕地扫视着这间如同时间停滞的小屋。
破洞的沙发,掉漆的柜子上放着一个小男孩咧嘴傻笑的照片,旁边压着一个泛黄的病历单。
简单的饭食下肚,气氛稍有缓和。
高玉风的目光落在柜子的病历单和男孩照片上。
他咽下最后一口干涩的馒头,状似无意地问:“大娘…家里…就您一个人操持?您…老伴儿和孩子们……”
一句话,仿佛戳中了老人心底最大的痛处。她浑浊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用粗糙的手背用力抹了抹:
“命苦啊!老头子走得早…就剩个不争气的儿,没本事……孙子…我那可怜的娃儿啊,肺上长了个东西(瘤子)!”
她颤抖着手指了指病历,
“天天在医院烧钱呐!孩子爹…给人开那种跑长途的大客车,黑天白夜地跑,一天都不敢歇!我这把老骨头……帮不上大忙,只能趁着天黑捡点破烂…卖几分是几分……唉…”
哭声压抑而凄凉,充满了无力感。
高玉风的心猛地被攥紧。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仿佛随意问道:“跑长途……也挺辛苦的。您儿子他…主要跑哪几条线啊?”
“哪敢有啥准线哟!”老太太叹了口气,“老板指哪儿就跑哪儿呗…听他说…过两天好像要去省城(春城)…唉,去一趟能多挣点儿…”
春城!
这两个字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
高玉风猛地抬起头,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剧烈声响!剧痛、疲惫、绝望在这一瞬间被点燃!一股绝处逢生的炙热电流从脊椎直冲天灵盖!
那双原本暗淡冰冷的眼睛,此刻迸射出灼人的锐光!紧紧盯住了眼前这个浑然不觉、为孙子苦难哀叹的捡垃圾老太!
生机!就在眼前!
破败的筒子楼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混凝土巨兽,在晨雾弥漫的死寂中沉睡。
空气里是陈年油烟、潮湿霉斑和廉价消毒水混合的酸腐气味。高玉风紧闭双眼,全身却如同绷紧的弓弦,肌肉在薄毯下呈现出僵硬的轮廓。
每一次楼道里若有若无的脚步声、远处飘来的狗吠、甚至窗外一滴冷凝水从锈蚀水管跌落的“嗒”声,都足以让他神经骤然绷紧!
他不敢走!
即使周离在风城手眼通天,那些狼青般的爪牙凶戾残暴,但这里是春城!像病毒般深潜于本地人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里的春城!
他们再猖狂,也只敢在车站、廉价旅馆、无人的小巷这些“流动地带”呲牙!
稍微大点的、有背景的酒店,他们进去都得掂量!至于直接闯进本地人,尤其是这种鱼龙混杂、邻里守望的破旧居民楼挨家挨户搜查?
找死!
春城的民风,那是彪悍到骨子里!
陌生面孔敢在这儿强闯民宅?
消息不用十分钟就能传遍几条街,愤怒的街坊提着菜刀、钢管就能把他们活活围殴成泥!这才是底层最真实、最野蛮、也最有效的庇护。
老太太心善,半夜里硬是把卧室那张硌人的旧木板床让了出来。
高玉风和杨火凤推辞不过,最终蜷缩在那张破沙发上。
杨火凤在极度的疲惫和惊吓后沉沉睡去,呼吸微促。
而高玉风,即便在闭上眼睛的最深处,他那强悍的、挣扎于生死线养成的本能,也如同最警觉的幽灵哨兵,在意识边缘警惕地逡巡。
时间在恐惧的煎熬中缓慢爬行。
直到窗外浓墨般的夜色渐渐被深灰稀释,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那根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才在身体透支的极限下,如同被剪断的弦,猛地松弛下来。他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被沉重的疲惫拽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正午过后。
狭窄闷热的房间仿佛一个蒸笼。
一束浑浊的光线挤过糊着油泥的窗户,斜斜地打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无数微尘在光柱里狂乱飞舞。
高玉风是被一种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带着焦虑的絮叨声硬生生拽出梦魇的。
“……妈,您就别管捡了!这大太阳,摔了怎么办!就您那三轮车,堆得像山!看着都悬乎!”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掩饰不住的焦灼。
高玉风的眼皮如同千钧闸门,艰难地掀开一条缝。
意识如同沉船般缓缓浮出水面。
身体各处裂开的伤口仿佛沉睡的怪兽被惊醒,立刻传来针扎火燎的剧痛!他强忍着没有出声,眼珠在酸涩中艰难聚焦——
狭窄的过道里。
老太太佝偻着腰,正把一个硬邦邦的冷馒头塞进一个中年男人的旧帆布包里。
男人背对着他,身材敦实,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蓝色司机工作服。
老太太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耳语,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愁苦和后怕:
“……唉,你是没瞅见!多凶险!要不是那小伙子,眼疾手快把我连人带车死死拽住……那车砸下来,我这把老骨头今天就该在医院躺着了!你哪能知道这个点儿回来?”
她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沙发方向,满是唏嘘,
“都是可怜见儿的娃!听说……是被街上没天良的流氓堵了道儿,欺负他对象,没打过……唉!”
中年男人没有接这茬。他似乎心不在焉,或者根本无心关注这突然出现的陌生伤者。他只是烦躁地拨开了母亲塞过来的馒头,从贴身的旧皮夹子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啪!
他重重把钱按在油腻的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过两天要跑趟春城!”他声音低沉短促,带着不容置喙的生硬,“老板就知道往死里用人!”
他用力抓了抓头发,像是要把所有疲惫和烦躁都抓出来:
“这钱,拿着!”
他指了指茶几上的钱,
“剩下的我给小芳(儿媳妇名字)送医院去!告诉她,省着点!我他妈拿命跑这趟车挣的!别让医院那些吸血鬼把钱给我糟蹋没了!小斌(孙子名字)用的那些进口药……”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艰难吞咽的咕噜,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股被“穷病”死死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却浓稠得如同房间里的霉味,瞬间弥漫开来。
“妈不要!这钱……”老太太声音颤抖,满是心疼和无力,“给小芳……她一个人在医院守夜,脸色都菜了……饭都舍不得买……”
压抑的争论带着生活的苦涩,如同钝刀子割在人心上。
这低声的纠缠,终于彻底惊醒了伪装沉睡的高玉风。
他适时地发出了一声因“翻身”带来的、模糊痛苦的呻吟。
交谈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