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亭设在泗水乡闹区，所以大门前这条大街经常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在这个初秋的清晨，即便是艳阳高照，空气也有些阴冷。可是在这种季节里，人群中还是有一个粗粝年轻人显得鹤立鸡群，不是说他长得多么玉树临风，也不是说他的穿着如何花销发型如何与众不同，仅仅是因为这位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只穿着一件明显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单薄衣裳，像极后世许多年轻人经常吹捧的那种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作风。
大概是真的要风度，年轻人还故意胸前大开门露出那宽大结实的古铜色胸膛。他斜背一个大包袱，步伐很大，好似一名赶集的农夫。
只是他最终在一个叫“泗水亭”的大院子门前停下，抬头瞥了眼大门正上方那块大匾额，确定是这里后松了一口气，然后莽撞地就要踏上台阶，却突然被一个原本坐在大门口门槛上打盹的老亭卒给喝止住。
一只脚已踩在第一级台阶上的年轻人就那么愣在那里，看清老亭卒一身打扮后，悄然缩回脚，咧嘴笑道：“是我莽撞了，不该乱闯。麻烦通告亭长一声，就说器械坊坊主鲁能求见。”
老亭卒是土生土长的泗水乡本地人，对于自己家乡最大的朝廷工坊器械坊还是略有耳闻，只不过在他认知里，一个朝廷工坊坊主不说是德高望重的老头也该是那种温文儒雅看着气度不凡的那种人担任才是，可眼前此人看着就像一个只会强抢民女的壮汉，无论如何都与朝廷工坊坊主搭不上边啊，莫非朝廷如今这么缺人？随便抓个人就能当坊主？
如果这位老亭卒知道工坊坊主哪怕是朝廷工坊没有朝廷任命这个讲究，而是素来以手艺精湛的能工巧匠担任这个坊主之职，那么此刻这位老人也就不会是如此近乎蛮横无理的姿态对待台阶下的年轻人了。
老亭卒斜了一眼脸上还挂着憨厚笑意的年轻人，又闭上眼继续打盹，然后这位无知的老人不紧不慢说了一句，“亭长不在，改日再来吧。”
台阶下的年轻人半信半疑，正在犹豫是再多说点什么比如自己找亭长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汇报，还是真的听老亭卒的改日再来。大门内就有一道声音飘了出来。
“谁说我不在了。”
大门内走出一位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郎。
老亭卒不用看只听声音就知道来者是谁，然后一扫先前颓然模样，忙不佚起身毕恭毕敬垂手站在一边，提高嗓音扯了声“亭长好！”
林启年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望着门口台阶下的年轻人，笑脸温纯，“鲁坊主进来吧，你不来我也准备去找你了。”
鲁能嘿嘿咧嘴一笑，快步走上台阶，经过那位老亭卒身边时没有如一般人来个狐假虎威瞪一眼或者冷哼一声，只是憨憨一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跟着林启年走进亭里。
林启年将鲁能带进一间屋子，关上门后，视线越过这位自称鲁班弟子后代的汉子肩膀，望着他背后包袱，似乎心中了然，试探性问道：“汉刀、汉弩做出来了？”
鲁能笑着连连点头，边解包袱边兴奋说道：“经过一个多月研究终于让我做出来了，嘿嘿，真他娘高兴，跟我家婆娘生花花时一样高兴……”
鲁能将包裹严实的包袱放在桌上，层层解开时里面露出两样东西。
一柄长三尺的雪亮长刀。
一支整体大小只有两个成人手掌大小的弩。
林启年拿起那柄长刀，细细打量。
鲁能指着这两样东西，笑得合不拢嘴，“在你们眼里这些只是冷冰冰的兵器，但在我鲁能眼里那可是两个亲儿子啊，这些可都是我的那个…那个你们读书人经常说的呕血什么心之作……”
未曾从刀身身上移开视线的林启年无奈笑道：“呕心沥血。”
鲁能连连点头，“对对，这可是我的呕心沥血之作啊，亭长我跟你讲，自从你给我那图纸样式，我那是茶饭都不思啊，时时刻刻都在想这两个东西该怎么做出来，吃饭都在琢磨，有一次吃着吃着差点被鱼刺给卡了喉咙，还有啊……”
这位素来大大咧咧的汉子凑近林启年耳边，笑容邪恶，低声道：“亭长我跟你再讲一件事你就知道我是多么的呕心沥血了，有好几次晚上跟我家那婆娘那个时，我都在想这汉刀汉弩的事，结果你猜怎么着来着，不知不觉居然软趴趴了，哈哈，当时可真囧啊。”
林启年抬起头瞥了眼这位口无遮拦的年轻人，苦笑摇头。这也太随意了吧，夫妻之间这种事也能随便告诉外人？
年轻人一点都不觉得羞赧，更不在乎，双手抱胸靠着桌子，开心地絮絮叨叨，“亭长你知道吗，你这两个东西可给我长了不少脸呐，当我把这两样新兵器做出来放在那些同僚面前，你猜当时他们看到这些时的表情是怎样的吗，哈哈，震惊两字都不足以形容，他们一脸匪夷…哦对匪夷所思。有些人居然不相信这是我做的，然后被我一问，那是谁做的？你们做的？难道我偷的？他们顿时无言哑口…还是哑口无言来着，不管是哪个了，总之当时他们都放不出一个屁！嘿嘿，现在想想当时那情景还是很想笑啊。”
鲁能轻轻呼出一口气，收敛些许大大咧咧姿态，由衷感慨道：“造出了这两样东西，现在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终于可以让他们相信我鲁能就是春秋战国时期鲁班弟子后代，终于亮瞎那些曾经对我鲁家嗤之以鼻的狗眼……可惜啊，爹娘都看不到了，尤其是爹，他若泉下有知一定会非常高兴，一定会为他的儿子感到骄傲，因为他生前最大愿望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造出这世间所没有的新事物，超越前人，也许他一切努力不是为了证明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看，仅是为了超越自我。如果爹娘现在还活着该有多好啊……”
年轻人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大概觉得再说下去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而伤心落泪。
林启年好似没有要说一两句话安慰眼前年轻人的意思，伸出另一只手从桌上拿起那支小巧玲珑的弩，细细打量。
鲁能看着这一幕，看着那只他亲手做的弩，好似全然忘记先前的一番肺腑感慨，又变成一副没心没肺的嘴脸，“亭长这弩你得看仔细了，有些地方我没有按你之前给的图纸做，被我偷偷改了，你可看出是哪里么？”
林启年笑着说道：“这不是很明显么，三连射改成五连射，还有板机与把手之间距离不长不短很合适，嗯，还有这箭架后端改良后不会突出太长，这改得不错，这若用在近身战中更换箭矢不会碍手碍脚。”
鲁能有些哀怨道：“亭长，就这个箭架改得好啊，这三连射多了两连成五连射不好啊，亭长你是不知道，虽然只多了两连射，可这就费了我好多精力呢，这比其他两处改良难多了。”
林启年笑道：“这个我自然清楚，不是还没来得及夸你嘛，你就急了。”
鲁能挠挠头，嘿嘿傻笑着。
林启年放下那支被他取名汉弩的小弩，却没有放下那柄雪亮长刀，而是横刀在前，然后伸出两指轻轻在刀身上弹了弹，声音不是很清脆，他抬起头问道：“那钢可熔炼出来了？这汉刀是否是钢所铸？”
鲁能轻轻点了点头，神情却有些失落，“熔炼是熔炼出来了，这刀也是用那新料所铸，可是我总觉得这钢还不够纯，还有一些魑魅魍魉都没被吹走，后面我还得多花精力改进下工艺，尽量把钢做得更干净，到时再铸造刀和弩，现在我给亭长你的只是样式，虽然比原先铁铸的要硬些但我觉得还不够，应该还能更好。”
林启年拍了拍鲁能肩膀，赞许道：“鲁坊主已经做得很好了，继续努力，等钢也造出来了，我到时会给你一个器械单子，届时恐怕得造一批。”
鲁能好奇问道：“亭长，现在又没有打战需要大量打造吗？没必要吧。”
林启年自是不会把自己谋划告诉这个粗粝汉子，思量片刻，说了一个合理的理由，“不是打战需要，我只是想把以前旧兵器换掉，用钢铸造的新兵器，放在军库备用，以备不时之需。”
鲁能轻轻点了点头，也没多想，全然相信林启年所言，汉子眼看自己没啥事可做也没啥话可说，于是就笑着告辞离去。
林启年站在屋门口目送那位好似整天乐呵呵不知愁滋味的年轻人大步走出大门，才回到屋里，双手拢袖，静静看着桌子上那两样新兵器，陷入沉思。
如今这汉刀汉弩造出来了，等到钢一旦也被鲁能造出来，那就是大批量生产，到时缺人手不可怕，林启年担心的是届时手上没有足够资金，一切计划就无法如期进行，毕竟这得是一笔大开销。
林启年呼出一口气，看来得赶紧找到盟友才行，除了制造新兵器需要大量钱，暗中建立训练基地，偷偷招兵买马，这些都需要靠真金白银去运转。
除了与县令关系极好的吕家已被排除，沛县仅剩两大豪族中林启年先想到了王陵王家，因为他觉得王陵这人比雍齿可靠多了。可是转念一想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王陵与雍齿是好友，王家若暗中援助他做起义大事，哪怕王陵再如何守口如瓶，那雍齿迟早也会知道，何况谁知道王陵会不会守口如瓶。所以这王陵与雍齿就像吕文与县令，以他们推心置腹的关系很难保证一方会为另一方死守秘密。
思来想去，怎么推演当下也只能先从雍家入手，要想先得到雍家支持，也只有从雍家找突破口，看能否找出一个类似“傀儡”的雍家家主，代替那个桀骜难驯的雍齿。
即便雍家没有先前萧何所说的有野心争夺未来家主位置之人，但从诺大雍家找到一个好控制的傀儡家主在林启年看来并不难，那么大家族真就没有好吃懒做或者贪图享乐之辈？对付这些人只要允诺他们好处他们还不会乖乖听话？
但现在摆在林启年面前还有两大难处，一是暗中除去雍齿且不能让他人尤其是王陵知道是他所为，不然日后哪天王陵知道你林启年竟然是这种如此心机深沉之人，那他还会忠心为你卖力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二是如何才能做到对雍家情况了如指掌，对雍家一切所作所为都必须先建立在摸清雍家情况前提之上，没有弄清情况下的一切假想也仅仅是假想。
要想摸清雍家情况，得派个有能力之人才行，如今卢绾不在身边，贾嘻嘻也不在，审食其又跟林启年他一样手无缚鸡之力，若贸然潜入雍家被发现了不说被打死被打残那是最轻的。
所以，目前看来，只能等几天让贾嘻嘻或者卢绾回来一个，先去摸清雍家情况再作下一步打算。
林启年蓦然轻轻叹息一声，自己身边可用之人还是太少了啊。
然后，这位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郎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招亭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