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正殿内,死寂一片。
空气沉重得像一块琉璃,透明,却压得人胸口发闷。
李世民、房玄龄、杜如晦、李靖。
这四位跺一跺脚,整个大唐都要震动的帝国巨擘,此刻却像四尊泥塑,目光直勾勾地钉在龙榻上。
那里,始作俑者用被子蒙着头,只丢下一句“钱你们自己想办法”,便再无声息。
长孙无忌,刚刚为国“豪捐”五十万两,府库一夜回到玄武门之变前的赵国公,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
自己想办法?
他很想问问,这办法在哪儿?
国库的老鼠进去,都得饿着肚子哭着出来。
内帑,更是被房玄龄那个铁算盘刮得比他的脸都干净。
难道……
一个恐怖的念头冒出,长孙无忌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难道,还要我带头?
他感觉自己不是皇帝的大舅哥,而是圈里养的羊,刚被割了一刀最狠的,屠夫的眼神就又飘过来了。
李世民的脸色青白交替,胸中翻腾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为儿子那句“赈灾专款,一文不动”的原则感到骄傲。
这才是储君的风骨,是未来仁君的根基!
可这逆子甩锅的姿态,也太他娘的干脆利落了!
他强压怒火,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可一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李承乾!”
被子里蠕动了一下,传出含混不清的咕哝。
“父皇,儿臣说了,天塌下来也别叫我。”
“除非您想让儿臣英年早逝,好把这江山社稷,传给青雀或者稚奴。”
“你!”
李世民额角青筋暴跳。
这个混账,总能一脚踩在他的痛处。
传给别的儿子?
青雀聪慧,却失之偏狭;稚奴仁孝,又失之软弱。
看来看去,竟还是眼前这个最懒、最气人的,最是合适。
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苦笑。
太子殿下的惫懒天下闻名,可他的才智,更是举世无双。
眼下这个死局,恐怕还真就得他来解。
杜如晦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对着那团被子拱了拱手,语气恳切到了极点。
“殿下,‘坚壁清野、经济封锁、内部瓦解’三策,环环相扣,实乃不世出的阳谋。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东风’,便是说服突利与薛延陀的启动钱银。”
“此事若无殿下主持,我等……束手无策。”
房玄龄也立刻跟上,声音里满是诚恳。
“是啊殿下,臣与杜仆射想破了脑袋,无非还是加税、募捐、裁撤用度几条老路。”
“大灾之年,加税是取乱之道。”
“新发债券,再行募捐,是失信于天下。”
“至于裁撤用度,更是杯水车薪。”
“思来想去,唯有殿下,方有点石成金之能,解此困局。”
这话,一半是恭维,一半是肺腑之言。
在他们心中,这位太子殿下,早已不是储君那么简单。
他是一尊能打破一切常规,凭空创造奇迹的……活财神。
被子里沉默了许久。
就在众人心往下沉,以为没戏了的时候,被子被猛地掀开。
李承乾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坐起,满脸都写着“真拿你们这群废物没办法”的烦躁。
“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目光扫过一圈愁眉苦脸的帝国顶梁柱,最后落在快哭出来的便宜舅舅身上。
“瞧你们这点出息!”
“思路要打开!为什么总想着从百姓和勋贵的口袋里‘取’钱?”
“就不能自己‘赚’钱吗?”
赚……赚钱?
李世民愣住了。
房玄龄和杜如晦也愣住了。
朝廷怎么赚钱?自古以来,无非税收、盐铁。可盐铁之利早已是常规进项,救不了眼下的急。
“当然是赚钱!”
李承乾一脸“你们都是土包子”的嫌弃,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
“父皇,儿臣问您,长安城里,什么生意最火爆,利润最高?”
这个问题,把几位宰辅都问蒙了。
他们整日操心军国大事,哪有功夫琢磨市井里的生意经。
倒是长孙无忌,下意识地开口:“酒楼?还有……平康里?”
“答对一半!”李承乾打了个响指,“就是酒!但不是青楼里的酒。”
他慢悠悠地下地,踱到桌边,给自己灌了杯凉茶润喉,才再次开口。
“长安城酒肆上千,家家酿酒,户户卖酒。可品质良莠不齐,喝好喝坏全凭运气。”
“更有甚者,用霉变米粮酿造,喝了伤身害命。”
“这其中,流失了多少税?滋生了多少乱象?父皇想过吗?”
李世民眉头微蹙,他确实没想过。在他看来,这皆是市井小事。
“儿臣的意思是,朝廷,可以来给这潭浑水,定一个规矩!”
李承乾的眼中,闪动着一种商人的精光,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光芒。
“我们可以设立一个‘大唐官酿局’!”
“官酿局不亲自酿酒,那太麻烦。”
“它的作用,是制定标准!”
“用最好的泉水,最上等的黍米,最绝密的配方,拿出一套酿酒的流程。凡是按这个标准酿出来的酒,才有资格称之为‘皇家贡酒’!”
“也只有这种酒,才配在瓶身上,贴上咱们官酿局发行的,独一无二的龙纹标签!”
“然后,我们将生产和销售‘皇家贡酒’的资格,拿出来拍卖!”
“这不叫卖官鬻爵,这叫‘皇家特许经营权’!”
“长安城里,哪个豪商不想做皇家的生意?谁不想让自家酒楼里,摆上全大唐最高贵、最正宗的‘皇家贡酒’?”
“您想,这酒一出来,它代表的就不是酒了,是身份!”
“王公贵族宴请,没有‘皇家贡酒’,你好意思说自己是上流圈子的人吗?”
“富商巨贾谈生意,不喝‘皇家贡酒’,你好意思说自己有实力吗?”
“这,叫品牌!叫溢价!”
“那些商人,为了抢到这个独家经营权,会出多少钱?”
“这笔钱,不就来了吗?”
李承乾一口气说完,整个丽正殿,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一种混杂着震撼、迷茫,与狂喜的死寂。
如果说“兴业债券”,是借鸡生蛋的金融之术。
那这个“皇家特许经营”,就是无中生有的商业帝道!
它不从民间抽取一文钱,反而凭空创造出了一个利润丰厚到恐怖的巨大市场!
它不仅能解眼前的钱荒,更是为大唐开辟了一条闻所未闻的,稳定而长久的财源!
更可怕的是,它只用一个“标准”,就将一项原本混乱无序的民间产业,不动声色地纳入了朝廷的监管之下!
这是何等鬼神莫测的手段!
“神……神来之笔!此乃神来之笔啊!”房玄龄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他手中的笏板,被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当场碎裂。
他看着李承乾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崇拜。
那是在看一尊行走在人间,开口便能点石成金的神祇!
杜如晦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他脑中的算盘已经快要打出火星子了。
长安百万人口,豪门巨贾不计其数,这“皇家贡酒”的经营权,其价值何止万金?十万金?
不,是无法估量!
李靖这个纯粹的军人,听不懂什么“品牌溢价”。
但他听懂了最核心的一点:能搞来钱。
能搞来很多很多的钱。
而且,还不用跟百姓伸手!
有了钱,就能造最好的甲,铸最利的刃,发最足的饷!
他北征突厥的底气,将前所未有的充足!
李世民呆立在原地。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动了。
他戎马一生,文治武功,自认天下无对。
可他儿子随口抛出的一个“赚钱的点子”,背后蕴含的经世济国之理,竟比他苦思数十年的帝王之术,还要深奥,还要……有效。
这一刻,李世民心中,忽然生出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
这天下,交给自己,是不是有点屈才了?
或许……
交给这个逆子,他能把整个大唐,经营成一个日进斗金的……庞大商号?
“好……好一个‘皇家特许经营’!”
李世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大步走到李承乾面前,目光灼灼,前所未有的明亮。
“此事,就这么定了!”
“只是,如此惊天动地之事,该交由何人总领?”
殿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李承乾却只是打了个哈欠,一脸的困倦,摆了摆手,重新躺了回去,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
“别看我,我只出主意,不干活。”
“这事儿简单。”
“舅舅不是刚为国分忧,大出血了吗?”
“就让他,把这血再赚回来嘛。”
“他跟长安城那些商人熟,人脉广,脸皮……咳,面子大。这‘招商引资’的活儿,舍他其谁?”
被子里传来李承乾最后的指示,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了轻微的鼾声。
“哦对了,告诉舅舅,这叫‘资源变现,人脉盘活’……让他好好干,干好了,年底给他发奖金……”
长孙无忌,这位刚刚从“被割肉”的悲痛中缓过来一点的赵国公,听到这话,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长孙无忌,当朝国舅,百官之首,现在……要去当一个“招商办主任”了?
而且,太子殿下好像还许诺了……奖金?
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又刺激的感觉,在他心头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