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赵国公府。
往日清幽肃穆的府邸,今日车马喧嚣,人声鼎沸。
府门大开。
一条簇新的红毯从门口笔直地铺进正堂,甬道两侧,身着锦衣的仆役昂首挺胸,气派非凡。
长安城内,凡是叫得上名号的富商巨贾,无论汉人胡人,几乎都收到了一封烫金请柬。
“大唐官酿品鉴暨皇家贡酒经营权招商大会”。
这名字很长。
但它透露出的信息,让整个长安商圈都沸腾了。
“赵国公府的买卖?长孙无忌亲自出面?”
“听说是那位太子殿下的手笔!就是弄出‘兴业债券’那位!”
“兴业债券!我的天!当初老王就犹豫了一下,现在悔得天天撞墙!我可听说了,赵国公自己就投了五十万两!”
“这次的‘皇家贡酒’,拿到经营权,等于直接搭上了皇家的线!这哪是做生意,这是买一张通天的护身符啊!”
商人的嗅觉,永远最敏锐。
他们从这封请柬里,嗅到了三种味道:权力、荣耀,以及金钱。
府内正堂,布置成了一座典雅又不失奢华的会场。
长孙无忌身着一袭紫袍金带的朝服,端坐主位。
他竭力维持着国公的威严与从容,但袍袖下微微绞紧的指节,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内心。
他这辈子,斗过政敌,辅佐过君王,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
可像今天这样,对着台下一群浑身铜臭气的商人“推销产品”,真是头一遭。
太子殿下那几句“资源变现,人脉盘活”的怪话,还有房、杜二人连夜赶出来的那本写满“品牌价值”、“垄断优势”的《招商手册》,仍在他脑中嗡嗡作响。
他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感受着那些精明、贪婪、审视的目光,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开口。
“诸位,今日请大家来,是为了一件利国、利民、也利诸位的大好事!”
一开口,就是官场的老调调,生硬,且缺乏吸引力。
“奉陛下旨意,由太子殿下亲自擘画,朝廷将规范酒业,推出‘皇家贡酒’……此酒,集天下之精华,采御用之清泉,非等闲之物可比……”
长孙无忌照着手册,念得磕磕巴巴。
台下的商人们耐着性子听着,没人关心这酒到底多好喝,他们只关心这生意怎么做。
终于,讲到了核心。
“……今日,朝廷愿将这‘皇家贡酒’在长安城内,为期五年的独家经营之权,授予有识之士!”
“价高者得!”
话音刚落,台下立刻起了骚动。
“国公爷!”一个满脸精明相的晋商扬声问道,“这经营权,如何保证?我等若是投下巨资,朝中权贵眼红,从中作梗,这损失谁来担?”
问题很尖锐,直指要害。
权大于法,是悬在所有商人头顶的剑。
长孙无忌额角渗出细汗,这个问题,手册里有标准答案。
“此事由太子殿下亲自监督,中书省、门下省共同备案,加盖玉玺大印,立下契书!”
他声音一沉,总算找回了些国公的气势。
“谁敢作梗,便是与太子为敌,与朝廷为敌!”
话刚说完,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明显的挑衅。
“国公爷,话是这么说,可这起拍底价就要五万两白银,未免太高了些!我等商人,赚钱不易,朝廷此举,与强取豪夺何异?”
众人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个衣着华贵的青年,太原王氏的旁系子弟,王景。
五姓七望一向自视甚高,暗中对李唐多有不服,派王景过来,显然是存了试探和搅局的心思。
此言一出,场内气氛瞬间凝滞。
许多原本心动的商人,眼中也浮现出犹豫。
五万两,确实不是小数目,风险太大了。
长孙无忌的脸“唰”一下涨红,他最不擅长应付这种当面的刁难,竟一时语塞。
王景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中,一个略带慵懒,却清晰得让每个人都听见的嗓音,从侧厅悠悠传来。
“哟,挺热闹啊。”
“舅舅,这就是你说的‘品鉴大会’?怎么光听说话,不见酒呢?”
众人猛地回头。
只见李承乾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身着一袭再寻常不过的月白色常服,手里甚至还拿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像个无意间闯入的邻家少年。
他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内侍王德,手里捧着一盘切好的瓜果。
他一出现,整个大堂的喧嚣瞬间被掐断。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躬身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免了。”
李承乾摆了摆手,径直走到王景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然后,“咔嚓”一声,又咬了一大口苹果。
他嚼着果肉,含糊不清地问:“你,叫王景,太原王氏的?”
王景心头猛地一跳,没想到太子竟知道自己的底细,只能硬着头皮躬身道:“草民正是。”
“你说,五万两太贵了?”
李承乾笑了,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看得王景心底发寒。
“我怎么听说,去年你家商队从波斯贩回一批琉璃器,报关的时候,账本做得不太干净。”
“还有,上个月,西市那家粟特人的玉石铺子,是你盘下来的吧?听说价钱给得很‘公道’。”
李承乾没有说数字,甚至没有定性。
但这种点到为止的模糊,比任何精准的指控都更让人恐惧!
“这两件事,要不要孤让京兆府派人,帮你好、好、算、一、算?”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冰锥,钉进王景的骨头里。
王景的脸,在一瞬间血色尽褪。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这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阴私,太子殿下怎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李承乾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全场。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每一个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孤今天来,不是来听你们哭穷的。”
“孤是来找‘合伙人’的。”
他嗤笑一声。
“这‘皇家贡酒’,你们真当它只是酒吗?”
“这是脸面,是身份,是能让你在长安城里把生意做到别人家门口的招牌!”
“孤把这张脸给你们用,五年,只要五万两的底价,你们居然还嫌贵?”
“兴业债券的事,你们都听说了。第一批买的人,如今是什么光景,自己去打听。”
“我舅舅,赵国公,”他伸手一指,“他为什么投五十万两?他傻吗?”
被点名的长孙无忌,下意识挺直腰杆。
那张老脸上,竟浮现出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矜持与自得。
这一刻,他竟真有了一种运筹帷幄、点石成金的错觉。
“机会,孤只给一次。”
李承乾把果核随手扔进王德捧着的盘子里,拍了拍手。
“现在,竞价开始。”
“一炷香的时间,价高者得。”
“我舅舅日理万机,孤也还要回去睡午觉,没工夫跟你们磨叽。”
说完,他便真的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自顾自地吃起了瓜果,神情淡漠,好似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他带来的风暴,才刚刚席卷整个会场!
太子殿下亲自站台!
那毫不掩饰的警告,那赤裸裸的利益许诺!
恐惧、贪婪、兴奋……无数种情绪在每个商人心中疯狂交织,最终化作了最原始的冲动!
“我出六万两!”一个肚大腰圆的粮商第一个吼了出来,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六万五千两!”一个波斯珠宝商立刻跟上,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
“我出八万!”
“十万!我出十万两!”
价格一路狂飙。
刚才还在犹豫的商人们,此刻个个双眼通红,呼吸粗重,仿佛那不是一纸契约,而是能改换门庭的登天之梯!
王景早已面如死灰,缩在角落里,连呼吸都忘了,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
长孙无忌坐在主位上,看着下方疯狂的人群,听着那一个个让他心脏狂跳的数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他征战了一辈子朝堂,自以为见惯了风浪。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过去几十年的认知,都在剧烈地动摇。
这……就是太子殿下的手段?
最终,香燃尽。
“二十三万两!成交!”
长孙无忌敲下惊堂木的手,依旧在抖。
二十三万两白银!
仅仅是卖出去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头”,就换来了足以武装一支数万精锐的巨款!
他看向那个已经歪在椅子上,似乎开始打瞌睡的年轻身影,心中原本的疑虑、紧张、不解,此刻只剩下一种情绪。
敬畏。
这位太子殿下,翻手之间,风云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