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感觉自己的人生,就是一本错漏百出的盗版书。每一页都写着“躺平”,翻开一看,内容全是“内卷”。
万言书。
昭告天下。
这几个字,像八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万字,什么概念?他上辈子写的毕业论文,东拼西凑,查重率改了八遍,最后也才八千字。现在,要他原创一万字的古文,内容还是他自己都搞不明白的《救灾新策之本源与实践奥义》?
这比让他去朔方背沙袋还残忍。
回到东宫,李承乾把自己摔在软榻上,用一卷竹简盖住脸,彻底放弃了思考。
他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总有人能把他那些旨在“自毁前程”的胡言乱语,解读成经天纬地的旷世良策?难道这个世界的人,脑子里都装了名为“太子圣明”的滤镜吗?
称心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冰镇的酸梅汤:“殿下,消消暑气吧,您从太极殿回来,就一直没说话。”
李承乾从竹简下发出一声闷哼,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拿走,心烦。孤现在看什么都是苦的,比黄连还苦。”
他忽然坐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称心。
称心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小声问:“殿下,您……您怎么了?”
“称心啊,”李承乾幽幽地问,“你读过书吗?”
称心愣了一下,点头:“跟着殿下,认得一些字。”
“会写文章吗?一万字的那种。”
称心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李承乾叹了口气,又瘫了回去。是了,指望一个宦官,还不如指望房玄龄他们能良心发现,承认昨天的一切都是他们脑补过度的结果。
脑补?
等等!
李承乾的眼睛猛地亮了。对啊!既然这旷世良策是你们脑补出来的,那这万言书,凭什么让我一个人写?
“来人!”他一骨碌爬起来,颓废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资本家发现了新韭菜的兴奋,“传孤的令,宣房玄龄、杜如晦、魏征、戴胄、张玄,立刻到丽正殿来!就说孤对万言书的纲领,有了一些新的‘感悟’,需要与诸位爱卿一同‘格物’!”
他特意在“感悟”和“格物”两个词上加了重音。
半个时辰后,大唐宰相天团加户部财神爷,外挂一个“心学首席阐释官”,齐聚丽正殿。
看着这几位大唐最顶级的脑袋,李承乾心中豪情万丈。这阵容,别说写一万字的报告,就是当场编一套《永乐大典》的姊妹篇《贞观大典》,估计都不是问题。
“诸位,”李承乾坐在主位,面色沉静,眼神高深莫测,学着他们平时看自己的样子,缓缓开口,“父皇命孤撰写万言书,昭告天下。此事,关乎国策,关乎民心,更关乎‘道’的阐述。孤思虑再三,觉得此事非一人之功能成。真理,越辩越明;大道,众悟方通。”
几位大臣立刻躬身:“殿下深思远虑,臣等愿为殿下分忧。”
“好。”李承乾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站起身,踱到一张空白的宣纸前,拿起笔,沾了墨,却迟迟不落笔。他营造出一种正在思考宇宙终极奥秘的凝重氛围,实际上脑子里在想中午吃什么。
房玄龄等人屏息凝神,不敢打扰。他们知道,太子殿下每一次这种状态,都意味着将有惊世之言。
许久,李承乾终于开口了,声音空灵而飘忽:“孤以为,这篇万言书,其总纲,当为八个字。”
他顿了顿,看到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满意地吐出了他昨天晚上想出来的,唯一一句听起来有点水平的话。
“道法自然,无为而治。”
说完,他便将笔放下,一副“你们自己体会”的表情,坐了回去。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一眼,眼神中瞬间爆发出智慧的火花。
“道法自然,无为而治……”房玄龄喃喃自语,“臣明白了!殿下的意思是,此次救灾之策,其根本思想,并非朝廷强行干预,而是顺应‘人性’与‘市场’的‘自然’规律!‘灾民求生’是人性,‘商人逐利’也是人性。朝廷所为,看似无为,实则只是搭建了一个平台,一个规则,让这两种人性,能够在这个平台上,自行运转,最终达到‘人得救,货流通’的‘治’!高!实在是高!”
杜如晦立刻补充:“没错!这八字总纲,直接点明了‘以人就粮’与‘救灾券’的哲学内核!‘以人就粮’,是顺应灾民求生之‘自然’。而‘救灾券’,则是以朝廷信用为引,行‘无为’之策,撬动民间力量。殿下,这八个字,便是我等撰写此文的定海神针啊!”
李承乾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很好,第一步,把调子起得高高的,让你们下不来台。
接着,他看向户部尚书戴胄:“戴爱卿,此策,与钱粮关系最密。你主掌户部,当为文章之‘骨’。孤只问你一句,钱粮的本质是什么?”
戴胄一愣,这个问题太大了。他想了想,谨慎地回答:“回殿下,钱者,交易之媒介;粮者,生存之根本。”
“肤浅。”李承乾毫不客气地吐出两个字。
戴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李承乾继续用那种神棍的语气说:“钱粮,皆为‘流转’。死水一潭,便是废铜烂铁;囤积居奇,便是索命之刀。唯有流转,方能活国,方能活民。你便以此为‘骨’,论述‘救灾券’如何打破钱粮壁垒,引死水为活泉。”
戴胄听得浑身一震,如遭雷击。之前他还只是觉得“救灾券”是精妙的术法,此刻被太子这一点拨,瞬间上升到了“道”的高度!“流转”二字,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数十年的财务认知。
“臣……臣领悟了!臣,遵旨!”戴胄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搞定一个。
李承乾又看向魏征:“魏师傅,你是谏官之首,天下风骨所在。此文之‘气’,便由你来立。孤也不问你大道理,孤只问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水’,是什么?”
魏征想也不想,傲然道:“是民心!”
“是,也不是。”李承乾摇了摇手指,“水,无形无常。顺之,则为民心;逆之,则为洪流。我等救灾,非仅仅是施恩,更是‘疏导’。疏导得当,则洪水可为灌溉之利。此文中,你要论述的,便是朝廷如何从‘堵’的旧思维,转向‘疏’的新境界。告诉天下人,我大唐敬民,非敬其顺,更敬其力!此为文章之‘气’!”
魏征浑身巨震,他一生都在劝谏李世民要重视民心,要爱民如子,但从未想过,可以从“疏导民力”这个角度来阐述君民关系。这比单纯的“爱民”,格局大了何止十倍!这已经不是仁政,这是真正的“王道”!
“臣……受教!”魏征对着李承承,行了一个大礼。
最后,李承乾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最擅长脑补的张玄身上。
“张玄。”
“臣在!”张玄激动得脸都红了,他知道,最关键的部分要来了。
“这篇文章,总纲、骨、气皆备,还缺一样东西——‘神’。”李承乾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就来写这个‘神’。你就告诉全天下的人,这一切的源头,这所有的智慧,都来自于三个字。”
他伸出三根手指。
张玄呼吸都急促了:“请殿下示下!”
李承乾微微一笑,说出了他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我、不、懂。”
“……”
整个丽正殿,瞬间死寂。
房玄龄的眉毛拧成了疙瘩。杜如晦的嘴角在抽搐。魏征的黑脸浮现出迷茫。
我……不懂?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大道无言,大智若愚?
就在气氛即将尴尬到冰点的时候,张玄,这位首席阐释官,眼中突然爆发出璀璨至极的光芒,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五体投地,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颤抖:
“臣……臣明白了!臣终于明白了!殿下这三个字,才是‘太子心学’的最高心法啊!”
李承乾:“?”
我都说我不懂了,你又懂了什么?
张玄抬起头,脸上是狂热的崇拜:“殿下说的‘我不懂’,不是说您自己不懂!而是在告诫我等,告诫天下人,要永远怀有一颗‘我不懂’的敬畏之心!面对天地,要承认自己不懂,故能敬畏自然;面对万民,要承认自己不懂,故能虚心求教;面对万物,要承认自己不懂,故能‘格物致知’,不断探求!”
“所谓‘心学’,不是让人变得无所不知,而是让人明白自己的‘无知’!知无知,方能求知!这才是‘学’的根本!是‘道’的起点啊!”
“殿下!您放心!臣,定会将这‘我不懂’的无上妙法,写入文中,作为此篇万言书的灵魂!让天下士子,都来参悟您的智慧与谦卑!”
听着张玄这番荡气回肠的解读,房玄龄和杜如晦恍然大悟,看向李承乾的眼神,已经从敬佩,变成了仰望。
原来如此!“我不懂”三字,竟有如此深意!
魏征更是老泪纵横,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圣人君主的模样——强大而谦卑,智慧而自省。
李承乾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他看着眼前这四个打了鸡血一样,自动瓜分了任务,并把他的胡说八道上升到哲学高度的“代笔天团”。
他知道,这篇万言书,完了。
不,是自己的“咸鱼”生涯,彻底完了。
他已经能预见到,当这篇由大唐最强大脑集体创作,并冠以他李承乾之名的万言书问世时,整个大唐,将会掀起何等恐怖的浪潮。
他仿佛听到了自己被钉在“圣人”十字架上时,那钉子敲进木头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清脆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