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的烛火,跳动得如同李世民的心。
疯子?还是圣贤?
那个在朝堂上毅然决然要辞去太子之位的儿子,那个在东宫里百无聊赖琢磨着逍遥椅的儿子,那个随口便能道出救国良策的儿子……
朕的承乾,到底成了什么?
李世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这种感觉,甚至比当年玄武门之变更让他心绪不宁。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大步流星地向东宫走去。身后,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三人紧紧跟随,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期待。
他们要去见证一个奇迹,或者,一个更大的谜团。
东宫,丽正殿外,依旧是那片熟悉的萧索。可一踏入殿内,那股沉闷的气氛便被一种奇异的、充满活力的声响所取代。
“不对不对,王师傅,这个卯榫的角度要再刁钻一些,对,要让它受力的时候,能有一个轻微的形变空间,这样躺上去才有弹性。”
“小翠,把那块西域来的羊毛毡子拿过来,垫在这扶手上,要不然冬天靠着太凉。”
只见大殿中央,赫然摆着一个奇形怪状的木头架子,正是那“逍遥椅”的雏形。而本应在禁足中反省的太子李承乾,正挽着袖子,一手拿着图纸,一手拿着根木料,兴致勃勃地指挥着几个目瞪口呆的木匠。他额头上渗着细汗,脸上沾了些许木屑,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创造的喜悦。
这副景象,让刚刚踏入殿门的李世民君臣四人,齐齐石化当场。
他们想象过李承乾可能在故作高深,可能在暗自得意,甚至可能在惊慌失措,唯独没想过,他竟然真的在……当一个快乐的木匠?
“咳哼!”
长孙无忌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和谐。
木匠们和宫女太监们闻声回头,看到皇帝亲临,吓得魂飞魄散,哗啦啦跪倒一片。
“参见陛下!”
李承乾也愣了一下,回头看到了李世民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他放下手中的木料,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有些不情愿地走上前,懒洋洋地行了个礼。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安。”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半分见到天子的惶恐,倒像是在跟一个串门的邻居打招呼。
李世民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强忍着把这逆子拖出去打一顿的冲动,死死地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朕问你,那‘阳芋’,究竟在何处?”
他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压力。
房玄龄和杜如晦立刻竖起了耳朵,连呼吸都放轻了。这,是关乎大唐国运的关键问题。
李承乾闻言,心中咯噔一下。
坏了,牛皮吹大了。
他哪知道这玩意儿现在在哪儿?总不能说要等几百年后,一个叫哥伦布的哥们儿从一个叫美洲的地方带回来吧?
他大脑飞速运转,脸上却露出一副“您怎么才来问”的无辜表情,顺手从旁边的案几上拿起一颗洗好的李子,咔嚓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道。
“父皇,您别急啊。这事儿吧,说来话长。”
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差点让李世民当场心梗。
“说!”李世民怒喝道。
“唉,好吧好吧。”李承乾咽下李子,装模作样地回忆起来,“这事儿,儿臣也是偶然得知。前些年儿臣整理书房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破旧的木匣子,据说是宫里一位前朝老太监留下的。匣子里有一卷残破不堪的羊皮手记,看字迹和墨迹,怕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了。”
这个开场白,成功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前朝遗物,古老手记,充满了神秘色彩。
“那手记上记载了一个商人的见闻,那商人似乎曾远行至极西之地,一个叫‘大秦’国度更西的地方。他在那里,见到了一种奇特的作物,便是儿臣所说的‘土豆’,当地人称之为‘阳芋’。手记上详细描述了此物的外形、味道,以及……最重要的,它的种植之法。”
“种植之法?”房玄龄忍不住插嘴问道,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对。”李承乾点了点头,开始了他精心编织的“科普”。
“这阳芋种植,与五谷截然不同。无需播种,而是将其块茎切开,确保每一块上,都带有一个‘芽眼’。”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画了一个土豆的形状,点了点上面的凹陷处,“此‘芽眼’便是生机所在。将切好的薯块埋入沙土之中,无需过多水分,只需足够光照,便能生根发芽,数月之后,一株便能收获数斤,甚至十数斤。”
一番话,说得李世民君臣四人目瞪口呆。
将果实切开来种?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农学理论!颠覆了他们数千年来的耕种认知。
杜如晦喃喃自语:“一株可得十数斤……若真如此,亩产何止千斤?这……这简直是神物啊!”
李世民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追问道:“那手记呢?手记何在?上面可有记载那地方的具体方位?”
来了,关键问题来了。
李承乾摊了摊手,露出一脸的惋惜。
“父皇,那手记本就残破不堪,儿臣看完之后,视若珍宝,本想好生保管。谁知去年雨季,东宫藏书楼漏雨,那羊皮卷受了潮,等儿臣发现时,已经彻底腐烂成泥,上面的字迹都化开了。儿臣为此还痛心了好一阵子呢!”
他一边说,一边挤出几分悲痛的表情,演得活灵活现。
死无对证!完美!
李世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一丝撒谎的痕迹。可李承乾的眼神清澈坦荡,充满了对“知识失传”的惋惜,毫无破绽。
“那……方位呢?你总该记得方位吧?”长孙无忌急切地问道。
“方位啊……”李承乾摸着下巴,做沉思状,“手记上画了一副简略的地图,可惜也毁了。儿臣只记得,上面标注的方向是……一路向西,翻过葱岭,再往西,似乎要穿过一片巨大的沙漠和草原,是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具体叫什么名字,儿臣实在记不清了。”
他故意说得模糊不清,让他们没办法按图索骥。
听完这番话,李世民等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个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一个失传的古籍,一个已毁的孤证。你无法证实,但也无法证伪。
可结合李承乾之前对蝗虫和阳芋的精准描述,他们又不得不信。
或许,这就是天意?上天通过一本残卷,将此神物昭示于太子,再由太子之口,传于大唐?
这么一想,李承乾“神人”的形象,反而更加高深莫测了。
“那蝗虫之事呢?”李世民换了个问题,语气缓和了许多,“你又是如何得知蝗虫可食?”
提到这个,李承乾的表情瞬间变得理所当然。
“父皇,这还需要学吗?”他一脸奇怪地反问道,“万物相生相克,此消彼长,乃是天地至理。蝗虫吃庄稼,人为何不能吃蝗虫?那蝗虫浑身是肉,扔了岂不可惜?儿臣只是觉得,饿死事大,名声事小。比起什么‘天降不祥’,让百姓填饱肚子,才是头等大事。”
一番朴实无华的话,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众人心上。
是啊,饿死事大!
魏征那老头天天嚷嚷着“天人感应”、“君王失德”,可跟活生生的百姓性命比起来,那些虚无缥缈的理论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刻,房玄龄和杜如晦看向李承乾的眼神,已经从单纯的欣赏,变成了深深的敬畏。
这位太子殿下,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一颗远超常人的、务实爱民之心。他所想的,从来不是什么虚名,而是最根本的民生问题。
长孙无忌心中更是百感交集,既为外甥的惊世之才而骄傲,又为他那“不务正业”的咸鱼志向而忧心。如此麒麟儿,岂能困于藩王之位?
李世民的内心最为复杂。
骄傲、欣慰、震惊、不解,还有一丝……被儿子完全看透的挫败感。
他本想用天子之威来压迫,却发现对方根本不在乎。他想用国事来诘难,对方却给出了完美的答案。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攥紧拳头用尽全力去打人,结果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还是那种内里包着铁芯的棉花,震得自己手麻。
他意识到,对这个儿子,硬来是不行了。
沉默良久,李世民看着那张依旧带着几分懒散,却又透着洞悉一切的智慧的年轻脸庞,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没有再提废黜太子之事,也没有收回禁足的命令。
他只是用一种全新的、审视的目光看着李承乾,缓缓开口道。
“既然你对农事、对赈灾如此精通,那便再为大唐分一次忧吧。”
“河北道大旱,蝗灾虽暂解,然根本未除。你,给朕写一份完整的赈灾方略出来。从安抚流民,到恢复生产,再到防治后患,朕要看到一份能真正解决问题的万全之策。”
李承乾一听,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还要干活?我的逍遥椅还没完工呢!
他刚想开口拒绝,却见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抛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诱饵。
“你若写得好,写得让朕和满朝文武都心服口服……”
李世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朕,便允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