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此事,该如何收场?”
甘露殿内,房玄龄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的语气,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龙椅上的李世民,胸膛剧烈起伏,那一声“逆子”的咆哮,仿佛余音绕梁,仍未散去。
他脸色铁青,眼底的怒焰几乎要烧穿眼前的空气。
那个逆子理直气壮,甚至带着几分“快来夸我”的无耻嘴脸,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回放。
要地!
要钱!
要美女!
一个能拿出安天下之策的储君,志向竟能卑劣至此!庸俗至此!不堪入目至此!
李世民感觉自己穷尽一生的帝王涵养,全在这个孽障面前碎成了齑粉。
他现在只想立刻冲进东宫。
把那张碍眼的“逍遥椅”当场劈成柴火。
再把那逆子吊起来,用马鞭狠狠抽上一顿,问问他脑子里装的究竟是些什么!
然而,理智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摁住了他滔天的怒火。
他不能。
御案上,那份“以工代赈、官督民种、防疫为先”的方略,静静躺着。
每一个字,都闪烁着惊人的智慧。
每一条策,都精准地刺中了时弊的要害。
它太完美了。
完美到让李世民这个开国雄主,都生出一种惊艳,甚至……自愧不如的感觉。
他可以否定儿子的态度,却无法否定这份方略的价值。
河北道数百万灾民的性命,大唐北境的安危,尽数系于此策之上。
“陛下,息怒。”
杜如晦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字字千钧。
“太子殿下年少,言辞无状,固然该罚。”
“但其所献之策,实乃救国良方,万不可因人废言,耽误了河北道的灾情。”
长孙无忌也赶紧附和。
他现在的心情,一半是为外甥的惊世之才而狂喜,另一半是为外甥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志向而心梗。
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硬着头皮开口。
“陛下,臣以为,承乾此举,或许……别有深意。”
“深意?”
李世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语调里是化不开的冰冷嘲讽。
“他能有什么深意?他就是想当个混吃等死的米虫!”
“不,陛下,您想。”
房玄龄的眼睛骤然亮起,神情里满是勘破天机的恍然。
“太子殿下为何要提出如此粗鄙不堪的要求?而且是当着我等的面?”
杜如晦闻言一怔,随即也陷入沉思,眼中的神色由困惑转为震惊。
他与房玄龄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瞳孔里,看到了同样骇然的答案。
“房公的意思是……太子殿下,是故意的?”
“正是!”
房玄龄激动地一拍手掌。
“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啊!陛下请想,殿下献此奇策,已是功高震主。若他再表现出谦恭谨慎、心怀社稷的模样,朝野上下会如何看他?百官会如何站队?魏王殿下又该如何自处?”
“殿下这是在自污啊!”
房玄龄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故意表现得贪财、好色、无大志,就是要告诉所有人,他对那个位置没有半点兴趣!”
“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争权夺利,只是为了解决问题!”
“他用这种近乎荒唐的方式,斩断了所有党争的萌芽,消弭了一场未来可能发生的储位之争于无形!”
“他看似索取,实则付出!他用自己的名声,换陛下的安心,换朝堂的安稳,换兄弟的手足情分!此等胸襟,此等谋略,臣……望尘莫及!”
杜如晦听完,喉头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补充道:“房公所言极是!还有那十万两黄金,百万两白银!名为‘创业基金’,实为‘赈灾专款’啊!殿下这是怕国库空虚,想用自己的‘赏赐’,来为国分忧!他……他当真是……用心良苦!”
两人一唱一和,一个为了避免党争而自污名声、为了保全兄弟而自我牺牲、为了替父皇分忧而曲线救国的完美太子形象,就这样活灵活现地被勾勒了出来。
长孙无忌听得嘴巴半张,喉咙里堵着一句话。
“你们想多了,那小子就是单纯的懒和馋。”
可他看看房、杜二人那深信不疑、满面敬佩的表情,再看看龙椅上,李世民的脸色从愤怒转为惊愕,又从惊愕转为深思……
他明智地把话咽了回去。
或许……承乾真有这么深的想法?
不,绝不可能!
可……万一呢?
李世民彻底沉默了。
自污?
用心良苦?
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与儿子之前那番“退出是为了保全李氏血脉”的言论交织在一起。
瞬间,一种名为“感动”与“愧疚”的复杂情绪,涨满了帝王之心。
朕的儿子,为了朕,为了大唐,竟然背负了这么多?
他宁愿让天下人误会他是个贪图享乐的庸人,也不愿让朕和朝堂陷入猜忌的漩涡。
而朕,刚才竟然还想用马鞭抽他……
李世民的眼眶,竟控制不住地微微泛红。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那口气中,有欣慰,有骄傲,更多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宠溺和无奈。
“逆子……”
他喃喃低语,语气里再无半分怒火。
“罢了。”
李世民挥了挥手,做出决断。
“河北道灾情,十万火急。就按承乾的方略办!玄龄统筹,克明后勤,辅机联络,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三人齐声领命。
“至于承乾……”
李世民顿了顿,嘴角勾起一道无人能懂的弧度。
那笑意里,有算计,有欣赏,更有一丝老父亲的狡黠。
“他不是想要封地,想要钱,想要美人吗?”
“朕,偏不给他!”
“他不是想当甩手掌柜吗?”
“朕,也偏不让他如愿!”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帝王的威严充斥着整座大殿。
“传朕旨意!”
“太子李承乾,献策有功,然言行无状,功过相抵,禁足照旧!”
“但!其所献之策,由其本人全权负责!”
“着太子李承乾为‘河北道赈灾总制’,节制河北道一切赈灾事宜!”
“所有相关奏报,先送东宫,由太子批阅后,再呈送御前!”
“所有赈灾钱粮调度,须有太子手令方可执行!”
“朕,要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方略,如何救万民于水火!”
此旨一出,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三人,全都僵在原地。
随即,一种混杂着敬畏与震撼的神情,浮现在他们脸上。
陛下这一手……何止是高明!
简直是神来之笔!
这哪里是惩罚?
这分明是要用天下的重任,生生把太子的“咸鱼病”给彻底治好!
用救国安民的大业,逼着他站起来,扛起储君的责任!
这才是帝王的阳谋!
……
东宫,丽正殿。
李承乾正美滋滋地躺在逍遥椅上,摇啊摇。
手里是他亲手拟定,让王德抄录的“退休申请”,也就是那三个条件。
越看越满意。
“王德啊,你说,本宫这条件,是不是很公道?很体恤父皇的难处?”
王德的脸皱成了一团,心里疯狂吐槽:您这叫狮子大开口,体恤个鬼啊。
就在这时,传旨的太监到了。
当那道“功过相抵,禁足照旧,总揽赈灾,全权负责”的旨意念完……
李承乾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凝固。
逍遥椅的晃动,也缓缓停了下来。
他僵硬地坐直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传旨太监,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
“你……你再说一遍?”
“总揽……什么玩意儿?”
太监垂着头,声音细微:“回殿下,是‘河北道赈灾总制’。”
总制……
节制一切……
批阅奏报……
每一个字都化作一座无形的山岳,轰然压下,将他逍遥快活的咸鱼梦砸得粉碎。
李承乾眼前一黑。
父皇!
这买卖……儿臣血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