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矛的木柄在少年掌心硌出红痕时,陈征正盯着自己甲胄上的裂缝。那道缝是三个月前在河阳城下被流矢撕开的,当时血顺着裂缝往外渗,像条扭动的红蛇。此刻裂缝里塞满了干涸的泥土,混着不知是谁的血痂,在夕阳下泛着暗褐色的光。
十七岁的小兵还在挣扎。他的草鞋早就磨穿了,一只脚光着,脚趾在泥地里抠出五个浅坑。三个敌兵的甲胄上镶着铜钉,阳光照在上面,晃得人眼晕——那是只有主将亲卫才配穿的甲。小兵的脖颈被按在地上,泥土灌进他半张着的嘴里,发出的呜咽像被踩住尾巴的狗。
陈征的指尖划过本命剑的剑鞘。十年了,这柄剑的鲨鱼皮鞘被他摸得发亮,尾端的环扣上还缠着半圈褪色的红绳——那是他媳妇当年给系的,说能辟邪。剑身在鞘里轻轻嗡鸣,像在催促他动手。可他看见不远处,伙夫老王被钉在折断的旗杆上,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发完的麦饼;看见吹号的小李倒在地上,号管里淌出的血泡在积水里,像串烂掉的红果子。
这些人,昨天还围着篝火抢他壶里的劣质烧酒,说打完这仗要回家娶媳妇、盖瓦房。
“接着!”
他的声音劈了个叉,像被风吹断的芦苇。
剑光掠过战场时,带起一串血珠。那小兵先是被剑穗上的铜铃惊得一哆嗦,看清剑柄上那圈红绳,突然就红了眼。陈征扑过去挡长刀的瞬间,听见背后剑鸣陡然拔高——那声音他太熟了,十年里,这柄剑每次饮够了血,都会这样啸叫。可这次,剑身在别人手里,啸叫里却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清亮。
刀锋切开皮肉的感觉很钝,像用生锈的镰刀割老牛皮。陈征趴在地上,看见自己的血在泥地里漫开,把小兵掉的一颗门牙泡得发胀。他忽然想起出征前,村头瞎眼的算命先生拉着他手说:“你这命,是护人的命。”当时他笑,护人哪有护自己实在?
现在才懂,那些在泥里滚、血里爬的弟兄,他们眼里的光,比自己这条命亮多了。
更多的刀砍下来,疼得他发麻。他看见小兵举着他的剑冲过来,剑穗上的铜铃叮铃哐啷响,像在哭,又像在笑。也好,他想,这剑跟着他十年,杀过多少人,沾过多少血,总算有机会护着点什么了。
眼皮越来越沉的时候,一道金光砸下来,烫得他一哆嗦。
那光里浮着柄巨剑,大得能遮住半边天。剑身上的纹路像水流,漫过他眼前时,带着股草木的清气——那是他老家后山的味道,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这味儿。所有砍过来的刀都被弹开,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像过年时放的鞭炮。
陈征愣了,这光……是暖的。
千里之外的云栖谷,石桌上的茶沫正一圈圈散。
穿月白僧袍的僧人用茶筅轻轻搅着,竹丝划过瓷盏的声音,比谷里的风声还轻。他对面的青衣人捏着茶杯,指腹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那纹路是去年冬天冻出来的,像块裂了的冰。
“那柄剑,认主了。”青衣人开口,声音里裹着茶气,温温的。
僧人笑了,茶筅在盏里转了个圈:“认的是那小兵,还是陈征?”
青衣人没答,抬手将茶倒在石缝里。茶水渗下去的地方,钻出棵嫩草芽,尖尖的,像陈征老家后山春天冒头的那种。“他悟了。”青衣人说,“这世上的仗,从来都是小人物在打。可护住小人物的,才是真东西。”
谷外的云飘得很慢,像裹了棉絮。
战场上,巨剑还在泛着光。陈征躺在光里,听着远处弟兄们的喊杀声,混着他那柄剑的清鸣,忽然觉得,这血腥气里,好像也藏着点春天的意思。
只是他不明白,那些坐在云栖谷里品茶的人,他们茶杯里泡着的,到底是茶叶,还是千万个小人物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