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台灯晕开一圈暖光,温柔地笼罩着书桌上一隅角落。我将笔尖落在陈旧的纸页上,墨水在细微的停顿后缓缓洇开,仿佛时光也在此处贪恋了停滞片刻的光阴。窗外,城市低低的嗡鸣被深夜的寂静过滤,唯余沙沙雨声敲打玻璃,单调而固执,一下,又一下。这声音遥远又贴近,像多年前那场铺天盖地、毁灭一切的雨,再次穿越时空的帷幕,固执地叩击着记忆的门扉。
故事该从哪里讲起?
就从那个自以为早已被岁月冲刷褪色、却始终固执地深埋在心底的午后讲起吧。那是我穿着蓝白条纹旧校服,趁大学短暂假期溜回高中母校的一天。
阳光慷慨地泼洒在空旷的操场上,一群低年级的孩子正肆意释放着无处安放的青春,追逐着滚动的黑白精灵。风声、呼喊声、足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响声混杂着青草晒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倚在操场边缘那道褪色的铁丝网旁,久违的熟悉感带着一丝微妙的疏离。这里的一切像是被时间封存了,又仿佛全然陌生。阳光刺得人有些恍惚,我眯起眼,视线追逐着那些奔跑跳跃的身影。
忽然,毫无征兆地,一道庞大的阴影以惊人的速度从天幕低垂处疾掠而下!巨大的翅膀撕裂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呜嗬——呜嗬——”的啸叫声,像是地狱深处刮来的狂风。那阴影瞬间遮蔽了头顶的烈日,冰冷覆盖下来,如同死亡的兜头罩落。
我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只觉眼前一花。操场中央,那个方才还带球奔跑的、穿着红色球衣的男孩,身体猛地一轻,双脚离开了地面。巨大的钩爪像冰冷的铁钳,轻易地扣住了他的肩膀和腰腹。下一秒,是骨骼碎裂的脆响和某种重物被撕扯开的、湿漉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哧啦”声。
鲜红的血雾在刺目的阳光下轰然炸开。几点温热腥咸的液体,如同滚烫的雨点,溅落到我呆滞的脸上。
时间凝固了半秒。
随即,炸裂般的惊叫冲破云霄!操场瞬间化作沸腾的油锅,恐惧像无形的瘟疫,蛮横地撕碎了所有秩序。孩子们如同被狠狠捅开的蚁巢,尖叫着,哭喊着,绝望地四散奔逃,只想逃离那只从天而降的恐怖怪物。
那只怪物稳稳落在满是血污的草皮上,双翼缓慢地收敛。它昂起头,颈部的羽毛蓬起,显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威严。它太高大了,枯槁嶙峋的躯体几乎有两个成年男人叠起来的高度,铁灰色的羽毛粗糙坚硬,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最骇人的是它的脸盘——巨大无比,盘踞着浓密纠结的硬羽,眼窝深陷,里面嵌着两粒凝固的、毫无生气的琥珀色瞳仁,如同地狱入口燃着的两盏灯笼。
它就在离我十几步远的地方。巨大的弯喙微微张开,舌尖似乎残留着刚刚撕裂生命留下的粘稠猩红。一股冰冷粘腻的死亡气息,混杂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蛮横地灌满了我的鼻腔。
我的双腿如同被冻结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冰冷麻木得失去了所有知觉。血液疯狂地向心脏奔涌,又在心脏骤然的紧缩中猛地冲上头顶,太阳穴处传来擂鼓般的咚咚巨响,快要炸裂开来。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连一丝气流都无法通过,窒息感汹涌而至。那只巨大的雕鸮——此刻我才终于看清了它属于何种可怖的存在——缓缓转动着那颗覆盖着粗硬绒毛的头颅,那双凝固的琥珀色珠子,漠然地扫视着这片被它一手制造出的炼狱。最终,那空洞而冰冷的目光,越过四下尖叫奔逃的人群,牢牢地钉在了我身上。
它看到了我。
一股原始的、无法抗拒的寒流瞬间从脊椎骨底部炸开,沿着每一节骨头向上疯狂蔓延。全身的汗毛集体倒竖!它巨大的利爪踏在血染的草皮上,沉重的“嗒…嗒…”声像鼓槌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末梢上。它朝着我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迈出了一步。
跑!必须跑!
身体终于挣脱了恐惧的枷锁,被一股汹涌的本能彻底接管。甲状腺素在血液里疯狂燃烧,像注入了一剂滚烫的液态火焰。我猛地拧身,朝着与它相反的方向——教学楼敞开的大门,用尽生平所有的力气冲刺!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把滚烫的血液挤向近乎抽搐的四肢。余光里,那个庞大、缓慢移动的灰影,正不疾不徐地转向,巨大的爪印在泥土里留下新的凹痕。它在追逐,更像是在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残酷游戏。
十米…五米…两米…教学楼那扇厚重锈蚀的铁门就在眼前!我几乎是合身撞了进去,巨大的碰撞声在空旷的门厅里回荡。身体因为惯性向前扑倒,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传来钻心的疼痛。
几乎是同时,头顶猛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
“轰咔——!!!”
那不是雷声,更像是天空这块巨大的幕布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撕裂了!汹涌的、白茫茫的雨幕如同天河倒灌,瞬间倾泻而下,视线所及的一切都被这狂暴的瀑布吞噬。上一刻还炽烈燃烧的骄阳消失无踪,世界在几秒钟内沉入了冰冷、狂暴、无边无际的水渊。雨点砸在屋顶、地面、窗棂上,发出的不再是“啪嗒”声,而是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轰鸣!
操场上哭喊奔逃的声音瞬间被这天地之威碾碎、淹没。无数人在雨幕中挣扎,像渺小的蚁群被湍急的洪流裹挟、冲散。浑浊的水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地面上汇聚、上涨,几乎就在我扶着门框艰难站起的短短几分钟内,冰冷的黄褐色液体已经像饥饿的蛇群,沿着台阶漫溢上来,淹没了门厅的一角。
“上顶楼!快上顶楼!”有人嘶吼着,声音夹在雨瀑的轰鸣中,断断续续,充满末日般的恐慌。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一切。我与慌乱的人群一起,跌跌撞撞地冲向楼梯。浑浊的水流追着我们的脚踝,无情地向上漫溢、吞噬。一楼……二楼……三楼……绝望的脚步踏在湿滑的楼梯上,每一次抬腿都无比沉重。冰冷浑浊的污水一直追逐到三楼,才稍显滞涩。回头望去,曾经书声琅琅的一楼教室,已是一片泽国,桌椅漂浮,书本沉浮,犹如被遗忘的水下废墟。
终于爬上顶层——六楼。走廊里挤满了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学生和老师。恐惧如同凝固的冰层,笼罩着每一个人,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啜泣。我推开最近一扇教室的门,湿透的校服紧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刺骨的寒意。
教室里的景象同样压抑。光线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玻璃窗,惨淡地投射进来。十几个学生或蜷缩在角落里,或瘫坐在椅子上,大多低垂着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空气里弥漫着溺水般的沉重死寂,没有人说话,只有窗外那永不停歇的、令人疯狂的雨声轰鸣。他们脸上残留的不敢置信的震撼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交织在一起。这里没有劫后重逢的安慰,只有被碾碎的精神在无声地哀嚎。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冰冷的铁质门把手硌着我的后背。一股莫名的、近乎荒谬的冲动忽然涌上喉咙口。它完全不合时宜,却又带着一种撕裂这沉重死寂的强烈欲望。我对着那片沉默的、凝固的空气,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突兀的干涩声音开了口:
“告诉你们个秘密。”
十几个头颅慢慢地、带着一种迟钝的惊愕抬了起来。十几双空洞、茫然、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门口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
“什么?”一个靠窗的男生嘶哑地问,声音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
“我不是你们这届的,”我的嘴角甚至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自己也觉得神经质的笑,“我是偷溜进来的。你们得叫我学姐。”
死寂。窗外的雨声更响了。那十几双眼睛里的茫然似乎更深了一层,困惑暂时压过了恐惧,像迷路的孩子搞不清状况。没有预想中的质疑或驱赶,只有一片麻木的空白。
“……学姐?”另一个女生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眼神依旧空洞。
这个词仿佛打开了某个诡异的缺口。也许是极致的恐惧后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松弛带来的眩晕,也许是这荒谬的身份在倾覆的世界里显得微不足道,我们竟然开始断断续续地交谈起来。话题诡异得如同梦境碎片——关于大学课程的无聊,关于新食堂难吃的饭菜,关于社团活动……这些遥远又琐碎的记忆碎片,像漂浮在洪水上的脆弱浮木,被我们用近乎呓语的方式紧紧抓住,拼命抵挡着四周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水的世界。没有人提起操场上的血,没有人提起那只巨大的雕鸮,也没有人问外面的洪水何时会淹没这里。
灾难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这种空洞的、无意义的言语,在绝望的深潭上空徒劳地盘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一阵刺耳的电流“滋滋”声,伴随着强烈的杂音,突然撕破了教室里的呓语和窗外的雨声。是沉寂许久的校园广播系统!
“……滋……滋……请全体师生注意……滋……救援船只已抵达学校正门……滋……雨势现处于短暂间歇期……滋……请抓住时机,有序向正门方向转移……滋……登上救援船只……滋……请注意安全……重复……”
广播里的声音断续不清,夹杂着强烈的干扰噪音,但那“救援船只”几个字,却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刺破了绝望的浓雾!
短暂的间歇期?我猛地扭头看向窗外。肆虐的雨幕果然奇迹般地暂停了!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铁板一块,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但至少没有了那毁灭性的水帘。浑浊的水面,如同巨大的、肮脏的镜子,倒映着灰暗的天穹和残破的教学楼。水流表面漂浮着各种杂物——书包、课本、倒掉的垃圾桶、甚至还有一只孤零零的运动鞋。
短暂的死寂后,整个教室,乃至整条走廊,猛地爆发出一种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的骚动!
“船!有船!”
“快走!快走啊!”
“等等我!”
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向楼道。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几乎是被身后的人流推搡着往前挤,混乱中,不知哪里伸过来一只冰凉的手,颤抖却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是刚才那个喃喃叫我“学姐”的女生。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个不停,眼神里充满了原始的、对淹没的恐惧。她的指甲几乎抠进了我的皮肤里。
“学姐……”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只剩气音,“……去最高的地方……最高的船……不能下去……”她死死地盯着我,浑浊眼底闪烁着溺水者抓住浮木的垂死光芒。
我用力回握了一下她冰冷的手,那刺骨的寒意直透心底。“最高层!”我大声对她喊,也像是对自己喊。这念头像本能一样扎根——在无边的水域里,只有最高处才能换来片刻喘息,逃离脚下那未知的吞噬深渊。
我们随着疯狂的人潮跌跌撞撞冲下楼梯。水流冰冷刺骨,在三楼处就已淹到了小腿肚。浑浊的水里漂浮着各种令人作呕的杂物,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不知脚下会踩到什么。终于冲出了教学楼正门,眼前是一片浑浊辽阔的黄色水域。
一艘灰白色的中型客轮,像是搁浅的巨鲸,歪斜地停靠在曾经是校门和围墙的位置。船体斑驳陈旧,一侧船船舷的栏杆似乎有些扭曲变形。浑浊的水浪拍打着船身。几只简陋的橡皮艇和救生筏在渡轮和水淹的教学楼之间来回穿梭,如同勤劳的蚂蚁,一趟趟运送着惊魂未定、浑身湿透的人们。
我和那个不知名的女生被人流拥挤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推上了其中一艘橡皮艇。冰冷的河水不断溅起,打在身上、脸上。艇身剧烈摇晃,每一次颠簸都引来一片压抑的惊呼。颠簸中渡过了那片浑浊的水面,终于踏上了渡轮湿滑冰冷的甲板。
甲板上早已人满为患,拥挤不堪。浑浊的雨水和人们身上滴落的水混合在一起,在脚下汇成冰冷的溪流。穿着统一制服的人员(他们的制服样式简单,没有任何标识)在人群中艰难地维持着秩序,声音嘶哑地喊着:“往里走!往上走!不要挤在甲板上!”
“往上!”我对旁边的女生喊了一声,两人如同灵活的游鱼,在混乱拥挤的人缝里拼命向上钻。楼梯又窄又陡,挤满了同样想往高处去的人。每一次推挤都伴随着抱怨和咒骂。空气里弥漫着湿透衣物捂馊的气味、汗味、还有隐隐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洪水带来的土腥腐败气息。
一层,两层……我们终于冲到了最顶层的露天甲板。这里视野陡然开阔,虽然依旧挤满了人,但比起下面几层令人窒息的舱内走廊和封闭船船舱,至少能看到铅灰色的天空和远处被洪水浸泡的世界轮廓。风也大了很多,带着水腥味扑面而来,吹在湿透的衣服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女孩靠着锈迹斑斑的栏杆,剧烈地喘息着,身体抖得像深秋最后的落叶。
脚下的船体发出一阵沉闷的金属摩擦与震动声,引擎重新启动的咆哮盖过了人群的喧嚣。船,终于缓缓开动了。它笨拙地推开浑浊的水流,在无边无际、漂浮着各种杂物和不明碎片的水域中,艰难地前行。水浪撞击船身,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紧绷到极点的神经,在这单调的引擎轰鸣和浪涛声中,得到了一丝短暂的、虚假的缓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我靠着冰冷的金属护栏坐下,寒意透过湿透的布料侵入骨髓。旁边那个不知名的女生也慢慢滑坐在地,头靠着栏杆,眼睛失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寒冷和无法抵抗的困倦拉扯着沉重的眼皮,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在引擎的催眠曲里,终于飘飘悠悠地沉入了黑暗……
混沌的睡意被一阵异常的、令人心悸的寂静猛然惊醒。
引擎巨大的轰鸣声消失了!
只有水流温柔拍打船体的“哗啦……哗啦……”声,单调地回荡在死寂的空气里。这股寂静来得如此突兀,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感。我猛地睁开眼。
天空依旧是那片令人绝望的、均匀的铅灰色。没有太阳的方向,没有明暗的变化,只是一片永恒不变的、令人窒息的灰。渡轮似乎停泊在一个极为开阔的水域中心。水面不像之前那样汹涌翻腾,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粘稠的平静,如同一面无边无际的、布满油污的巨大灰色绸布。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露出水面的高地、废墟或者树木残骸,只有这片平滑到诡异的、令人心慌的水面。
“怎么回事?”“船怎么停了?”“引擎坏了?”“我们到哪了?”
短暂的沉寂过后,甲板上爆发出一片嗡嗡作响的骚动。恐慌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迅速漾开一圈圈涟漪。人们纷纷涌向船边,扒着冰冷的栏杆,徒劳地向四周浑浊的水面张望,试图寻找一丝曾经熟悉的陆地痕迹或者方向感,但看到的只有那片无边无际、平滑如镜的死水。空气中那股浑浊的水腥味似乎更加浓重了。
我也站起身,挤到栏杆边。冰冷粗糙的锈迹硌着手掌。目光极力投向远方,试图穿透那片灰色的薄雾,辨认出任何可以称之为“陆地”或“希望”的轮廓。
没有高楼,没有山丘,没有树梢。什么都没有。
然而,就在目力所及的极远处,那片灰暗平滑的水面之下……
一片庞大的、模糊的阴影悄然浮现。
它并非静止不动。那灰黑色的、模糊的巨大轮廓,在水下极其缓慢地蠕动、舒卷着。像是某种巨大生物沉眠时呼吸起伏的背部,又像是大片深水植物在无声摇曳……不,不对!它的形状更不规则,带着一种非自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几何感,依稀勾勒出某种难以名状的、扭曲建筑的轮廓……一种巨大的、倒塌的、被彻底淹没的废墟的轮廓?仿佛这片水域之下,沉睡着一个被洪水永久埋葬的、另一个世界的残骸。它蛰伏在深不可测的浊流之下,无声地诉说着被遗忘的淹没历史。
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一路窜上头顶。那不是对洪水的恐惧,而是面对一种完全未知、庞大、甚至可能带有某种亘古恶意的存在时,源于生命最深处的惊悸。那片巨大的水下阴影带来的压迫感,甚至超过了先前那只捕食的雕鸮。它无声无息,却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
“滋啦……滋啦……”
头顶的扩音喇叭毫无预兆地爆发出尖锐刺耳的电流噪音!那声音如此突兀和巨大,甲板上所有人都被吓得猛地一颤,瞬间安静下来。
电流噪音持续了几秒,夹杂着断断续续、如同濒死喘息般的呼吸声。接着,一个极其沙哑、疲惫、仿佛声带已经被彻底撕裂的男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强行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请……各位乘客……滋……保持……安静……”“救援……滋……马上……就会到来……”“滋……我们……滋……正在……全力联系……”“请……滋……务必……安心等待……”“滋……救援……滋……马上……就会……到来……”
声音一遍遍重复着,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持,却更像疲惫的机器在循环播放一段设定好的、空洞的句子。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浓重的无力感和被耗尽的虚弱。那重复的“救援马上就会到来”,再也不像教学楼广播里那微弱却真实的希望之光,反而变成了一种诡异的、令人心底发寒的咒语。它空洞地在开阔而寂静的水域上回荡,被浑浊的死水无情地吸收。
我缓缓转过头,目光越过身边同样脸色惨白、眼中只剩下无边恐惧的女孩,再次投向那片浑浊水域的深处。远处,那片巨大、模糊、缓慢蠕动的水下阴影,在扩音器空洞的重复声中,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
它不再仅仅是阴影。
在那片庞大轮廓缓慢起伏的边缘,浑浊的水流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一滴冰冷的雨水,毫无征兆地,啪嗒一声,打在我因紧握栏杆而僵硬发白的手背上。
笔尖在纸页上微微一顿,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窗外的雨敲打玻璃,声音密集了一些,带着一种古老而固执的节奏。我放下笔,陈旧木椅在起身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走到窗前,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冰凉的玻璃,水汽凝结的凉意如同电流般瞬间刺入指尖。
雨水在窗户上蜿蜒流淌,扭曲了外面城市深夜的点点灯火,像无数只茫然眨动的眼睛。远处高楼模糊的轮廓,在雨幕和水汽中微微摇曳,竟诡异地贴合了回忆中那片巨大、缓慢蠕动的水下阴影的形状。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黏腻感顺着指尖爬上脊椎。
广播里那个沙哑、疲惫的声音,似乎还在某个角落固执地回响,一遍又一遍,空洞地安抚着早已沉入水底的亡灵。
“救援……滋……马上……就会到来……”
我猛地转过身,视线投向书桌对面墙上那面蒙尘的旧镜子。镜中人影模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湿透的衣衫紧贴身体……仿佛还困在多年前那艘摇晃的船上。镜框底部,一点斑驳的污渍,在昏黄的灯光下,竟隐隐勾勒出一只硕大、模糊的鸟类爪痕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