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百糖谱 > 北境霜下东花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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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北境的风裹着冰碴子,刮在人脸上像刀割。

杨豪刚结束一场与蛮族的突袭战,铁甲上还凝着未化的血冰,正站在城楼最高处俯瞰雪原,就见亲卫火急火燎地跑上来,怀里护着个裹在破旧毡毯里的人。

“主上,巡逻队在边境雪窝子里捡着的,还有口气。”

杨豪皱眉看去,毡毯滑落一角,露出张沾满泥污却难掩精致的脸。

睫毛上结着霜,嘴唇冻得发紫,偏那双眼紧闭时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东国话本里描的狐狸眼。

他忽然想起前阵子从西边传来的传闻,说有伙人贩子拐了个女子,生得“天下第一狐媚”,要献给君王,可她美得让人不敢沾手,辗转多国都没人敢收。

眼前这张脸,倒真担得起“狐媚”二字。

“查了吗?哪来的?”他声音像北境的冻土,没什么温度。

“问不出话,只哼唧了两声,口音软绵,绝不是北境人。”亲卫掀开毡毯一角,指着她颈间,“身上除了这破毯子,就剩这个了——”

红绳系着的玉佩从单薄的衣襟里滑出来,玉质温润通透,在雪光下泛着柔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杨豪识货,这玉料在北境能换十座城池,更特别的是那红绳系法,紧密又规整——他曾在东国商队说过,东国有个习俗,女儿家生下来便挂块玉,一求平安温润,二为成年后许配心上人时作信物,那红绳要由母亲亲手系,戴得越久,绳结越亮。

这玉佩的包浆和红绳的磨损,显然戴了许多年。

“东国的?”杨豪指尖碰了下玉佩,冰凉的玉面竟带着丝若有若无的体温。

亲卫点头:“估摸着是。所以那些君主是怕她背后的东国?”

杨豪俯身,指尖擦过她冻得发紫的唇,忽然觉得这张“狐媚”的脸,此刻倒像朵被霜打蔫的花。

他收回手,铁甲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带回去,让医官看看。”

顿了顿,他补充道:“活不了就扔去喂狼,活下来了……再问问她。”

毡毯里的人似乎被这声“喂狼”惊到,眼睫颤了颤,终究没睁开。

(二)

帐内的火盆烧得正旺,松木的香气混着暖意漫开来。

沈诺雪是被这股温热烘醒的,睁眼时,正撞见杨豪掀帘进来,玄色披风上还沾着外头的雪粒。

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脊背贴着毛毯,那双被人称作“狐媚”的眼,此刻干净得像东国初春的溪水,带着怯生生的茫然。

“你……”她声音还有些发哑,顿了顿才问,“你也会把我扔出去吗?”

见杨豪没说话,她又慌忙补充,小手紧紧攥着身上的旧被子,指节都泛了白:“你把我扔出去就行,别扔我去喂狼好不好?我……有点怕疼。”

杨豪解披风的动作一顿。他见过北境女子的悍勇,也听过南地闺秀的温婉,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明明是被命运揉碎了扔在冰原上,眼里却还带着没被世事磨掉的纯稚,连求饶都带着种笨拙的真诚。

他将披风扔在一旁的矮榻上,沉声道:“不扔。”

沈诺雪愣住了,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却又很快被犹豫取代,小声问:“那……那我需要去睡马厩吗?或者柴房?”

在被拐的那些日子里,她听过太多关于“来历不明的人只能睡牲口棚”的话,早已把这当成了规矩。

杨豪闻言,不自觉地咬了咬牙——马厩?柴房?

那些人就是这样对她的?

他看着她冻得泛白的小脸,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他们就这样对你?”

沈诺雪坦然点头,睫毛垂下去,遮住眼底的涩意:“嗯,能有地方遮雪就很好了。”

“不必出去。”杨豪指了指帐内唯一的木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你睡这儿就行。”

沈诺雪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讶。

她打量着这简陋却整洁的帐篷,又看了看那张不算宽敞的木床,很快反应过来什么,连忙摇头:“不行不行,这太麻烦你了。”

她看得出北境的日子不宽裕,帐里连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哪能占了主位?

沈诺雪抱着被子就要往地上挪,固执地把被子铺在床榻对面的空地上,蜷着身子躺进去,还不忘抬头看他,眼里满是感激:“谢谢你不赶我走,真的很谢谢你。你是好人。”

火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映着她认真的侧脸。

杨豪看着她明明冻得瑟缩了一下,却还是闭紧嘴不肯再动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他在北境多年,帐内从没有过旁人,更别说这样一个……把委屈藏得浅浅,却把体谅摆得明明白白的女子。

他没再坚持,只是脱了外甲,在床榻边坐下。

帐外风雪呼啸,帐内却异常安静,只有沈诺雪浅浅的呼吸声,和火盆里木头燃烧的轻响。

杨豪望着地上那团小小的身影,第一次觉得,这常年只有冷硬和肃杀的帐篷,似乎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三)

夜深时,帐内的火盆添了新柴,暖意裹着松木的气息漫在空气中。

杨豪睡得浅,北境的风霜早让他习惯了警醒,却被一阵细碎的呓语扰了心神。

他侧头看向地上的身影,沈诺雪缩在被子里,眉头微蹙,小嘴嘟囔着,声音轻得像羽毛:“奶黄包……要甜口的……”过了会儿又翻了个身,“烤肥鸭的皮要酥……”

杨豪的眉梢挑了挑。

听说她吃东西小心翼翼,一碗热汤就能让她满足地弯起眼,倒没想到梦里惦记着这么多吃食。

他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小鼻尖上,又滑到她微微撅起的唇瓣——许是梦到了好吃的,那唇瓣还轻轻动了动,像只啄食的雀儿。

不知过了多久,呓语渐渐轻了,只剩下均匀的呼吸。

杨豪却没了睡意,借着跳跃的火光,走近了蹲下身,仔细看她的脸。

泥污洗去后,皮肤白得像雪地里的月光,眼尾那点上挑的弧度,此刻没了“狐媚”的传言,只剩几分稚气的娇憨。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快要触到她脸颊时,又猛地顿住收回,起身将厚重的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

指尖擦过她额前的碎发,他喉结动了动,收回手时,竟觉得掌心有些发烫。

次日天刚亮,亲卫端着食盘进来,两个拳头大的白面馒头卧在粗瓷盘里,旁边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肉粥。

沈诺雪刚坐起身,揉着眼睛看过去,目光落在馒头上时,眼睛倏地睁大了,像藏了两颗晨星。

“哇,这么大吗?”

她小声惊叹,伸手比了比,指尖在馒头上轻轻戳了两下,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抬头时正好撞见杨豪进来,脸颊瞬间泛起浅红。

吃饭时,杨豪想起她昨夜的呓语,垂头看向虎口握刀留下的老茧,若无其事地问着:“东国的吃食,是不是都很精致?”

想来应该是的,即便远在北境,和东国之间隔着一个山岳国,他也听说过东国是如何繁华。

沈诺雪捏着馒头的手顿了顿,脑子里闪过家里的水晶虾饺装在白玉瓷盘,却摇了摇头,把馒头往嘴边送:“都……差不多吧。”热气熏得她眼睛更亮了,咬下去时嘴角扬起,“面好香……唔,差不多好吃!”

她怕杨豪不信,赶紧又咬一大口,脸颊鼓鼓的,像只可爱的小兔。

杨豪看着她眼里的光,那光芒比火盆的火星更暖,比雪原的日头更亮,心里那点莫名的躁动又冒了上来。

“慢些吃。”他把肉粥往她面前推了推,声音不自觉放柔。

沈诺雪抬头看他,眼睛弯成月牙,鼻尖还沾着点面粉:“谢谢你,杨豪。”

她叫他名字,声音软软的,带着点亲近的熟稔,没有丝毫瑟缩。

杨豪“嗯”了一声,别开视线,却忍不住想:这东国来的姑娘,倒比北境的烈酒更能醉人。

(四)

夜幕降临时,北境的雪下得更紧了,鹅毛似的雪片打着旋儿扑在帐帘上,簌簌作响。

帐内火盆烧得正旺,杨豪叫人搬了坛烈酒来,瓷碗在案几上磕出清脆的响。

“在北境下雪天得喝两盅驱寒。”他说着,给沈诺雪面前的空碗斟满了酒,酒液琥珀色,泛着烈气。

沈诺雪看着那碗酒,又看了看杨豪。

一声“请”后他端起自己那碗,下颌线绷得利落,仰头饮尽的模样带着北境独有的悍烈,喉结滚动间,连酒液溅在唇角的痕迹都透着股野性。

她眨了眨眼,东国宴席上的青瓷小杯、温吞的劝酒词在脑子里转了圈,这……入乡随俗嘛!

“请。”她应得干脆,双手捧起那碗酒,学着他的样子仰头就灌。

杨豪刚要开口说“少喝点”,就见辛辣的酒液刚入她喉,她的脸瞬间皱成了一团,像被烫到的小猫。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挂在睫毛上颤巍巍的,却还是梗着脖子把剩下的酒咽了下去。

刚放下碗,“好酒”两个字还没说完,瓷碗脱手落在毡毯上,滚出半圈。

她直挺挺地往后倒,杨豪两步跨过去接住时,她仰躺着,眼睛闭得紧紧的,脸颊红得像被炭火燎过,连耳尖都透着醉人的粉。

呼吸间带着酒气,却不冲,反倒混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成了种奇异的味道。

他微皱着眉,小心翼翼伸手探她鼻息时,指尖不小心擦过她滚烫的脸颊,那温度像火星子,“滋啦”一声落在他心尖上。

之前看她懂事体谅的样子,只觉得她纯良;

见她强撑着喝酒,才惊觉这姑娘骨子里的实在——不矫情,不推诿。

他弯腰把人抱到床上,她轻得像片羽毛,脑袋往他臂弯里蹭了蹭,嘴里还嘟囔着“没……没醉呢”。

杨豪低头,正撞见她眼尾那点上挑的弧度,此刻被红晕衬着,没了“狐媚”的传言,只剩让人心头发软的憨态。

帐外风雪还在呼啸,帐内的火盆噼啪作响,杨豪坐在案几旁,给自己又倒了碗酒,目光落在床上熟睡的人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这碗酒入喉,竟比往日的烈酒会更上头些。

他想,这东国来的姑娘,大概是块裹了蜜的火炭,看着温软,实则能把人的心都烧得滚烫。

(五)

晨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照进来,沈诺雪睁开眼,首先触到的是身下柔软的被褥——这触感绝不是地上的毡毯。

她猛地坐起身,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手忙脚乱地掀开被子:怎么会在床上?!

昨晚的记忆碎成片段:那碗烈得烧心的酒,喉咙里窜起的火苗,还有……她好像直接倒下去了?

“完了完了。”她抓着头发,小脸瞬间涨红。

这帐里明明只有一张床,她占了,那杨豪睡哪儿?

总不能让他睡冰冷的地上吧?

哇,别人收留了自己,救自己一命,自己还让别人睡地上?

这娘要是知道了,非得打死自己不可!

越想越愧疚,她甚至没心思琢磨“自己怎么被搬到床上”,满脑子都是“我怎么又给人添麻烦了”。

正揪着被子懊恼,杨豪掀帘进来,玄色披风上沾着雪沫,身上的寒气扑面而来。

沈诺雪像被针扎了似的跳下床,几步冲到他面前,仰着脸问,声音都带着颤:“杨豪!我、我是不是……是不是把床占了?你昨晚睡哪儿了?是不是睡地上了?”

她的眼眶红得飞快,不是委屈,是实打实的着急,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白了:“都怪我喝多了!你没冻着吧?”

杨豪看着她急得快要掉眼泪的样子,想起昨夜自己在帐外站着时,听见她翻身的轻响,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滋味又涌上来。

他本想说“无妨”,却被她眼里的焦灼烫了一下,只低低道:“没睡地上,在帐外待着了。”

“帐外?!”沈诺雪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睛瞪得圆圆的,“外面那么大的雪!那么冷!你怎么能……”她急得原地转了个圈,又停下看着他,小脸上写满了“我罪过大了”。

“都怪我!我不该喝酒的……”她捂着小脸蹲下,浑身都透着“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杨豪打断她,语气比平时沉了些,“北境的人,没那么娇气。”

可沈诺雪哪里肯信,她咬着唇,鼻尖红红的:“不行,这样太不像话了。我……我得做点什么补偿你,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看着她这副“不补救就绝不罢休”的模样,杨豪忽然觉得,这北境的清晨,好像比往日热闹了许多。

他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反驳,只道:“营里正好缺个懂医的……”

沈诺雪眼睛瞬间亮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真的?我会!我学过的!”

她用力点头,小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只剩下雀跃,“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事,绝不再给你添麻烦了!”

杨豪看着她轻快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他转身往外走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只小尾巴似的跟着。

帐外的风雪还在飘,但他心里那点被寒夜冻出的僵硬,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悄焐软了。

(六)

北境的医馆确实简陋,土坯墙裂着缝,寒风能顺着缝隙往里钻,几张破旧的木床挨着墙,上面躺着几个裹着伤布的将士。

角落里堆着些晒干的草药,散发着苦涩的气息。

沈诺雪跟着杨豪踏进门,眼睛先被角落里那堆草药吸了去。

她几步走过去,蹲在草堆前,手指轻轻碰了碰晒干的防风,眼里闪着好奇的光:“哇,这里的草药都长得好大只啊!”

长风正在给伤兵换药,听见动静回头,看见她对着草药一脸惊叹的样子,愣了一下。

他约莫三十多岁,手背上带着常年熬药留下的薄茧,眼神却很清亮。

沈诺雪又瞥见旁边筐里的雪莲,那雪莲花瓣厚实,带着风干后的暗紫色,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天呐,这里的雪莲真的是论斤放的呀?”

在东国时,父亲书房里摆过一朵,用琉璃罩着,说是能抵半座宅院,她从未想过能见到这样成筐的雪莲。

她说着,转头看向杨豪,眼睛亮晶晶的,全是发现新奇事物的雀跃,仿佛那些裂着缝的墙、破旧的木床,都比不上眼前这些“特别”的草药。

长风看着她这样子,听着她的口音,忽然放下手里的药碾子,对着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东国特有的拱手礼,左手覆右手,微微躬身:“姑娘安好。”

沈诺雪连忙回礼,声音还带着点刚才的兴奋:“先生安好。”

站在一旁的杨豪看着她,眉头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他原以为她见了这简陋的地方会拘谨,却没想到她的注意力全在那些草药上——这东国来的姑娘,心里像是装着片暖阳,总能在粗粝里找到鲜亮的东西。

只是看着她和长风说话时那自然的熟稔,他心里又莫名窜起点不畅快。

他轻咳一声:“长风,她懂医术,往后在医馆帮帮忙。”

长风点头:“姑娘若不嫌弃,尽管留下。”

沈诺雪用力点头,目光又落回那筐雪莲上,嘴角弯得像月牙:“不嫌弃,这里很好。”

杨豪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让她来医馆或许是对的——至少在这里,她眼里的光,是为这些北境的草木亮着的。

(七)

沈诺雪在医馆天不亮就起来帮长风分拣草药,粗粝的药草磨得她手心发红,却从没哼过一声;

伤兵疼得嘶吼时,她总能精准找到穴位按住,声音温软却带着让人安定的力量;

晚上还借着微光整理药方,连长风都忍不住夸她:“姑娘这股劲儿,比北境的小子还韧。”

她上手快得惊人。长风教一遍的包扎手法,她看两眼就能学得有模有样;那些北境医官都记不全的草药习性,她凭着东国学堂里的典籍知识,竟能说出些独到的用法。

更叫人惊讶的是,她还会算数——营里清点药材总闹不清数目,她拿着炭笔在糙纸上一画,横竖几笔就把账算得明明白白;

有将士想给家里写家书却不认字,她就耐心听人念叨,一字一句写下来,字迹娟秀却有力。

这些在东国课堂上男女都能习得的本事,于北境而言,遥远得像夜空的星辰。

长风感叹她懂的比自己还多,她连忙摆手,捧着北境特有的草药认真请教:“先生给我讲讲这个吧,东国可没有这个呢。”

杨豪偶尔会过来看看,起初只是想确认她有没有添乱。

却总撞见她蹲在地上给草药分类,阳光落在她发顶,侧脸专注得不像话。

或是捧着伤兵的断手轻柔包扎,那双曾被他认为“细软”的手,此刻沾满药汁和血污,却稳得惊人。

初见时,他总觉得东国养出来的孩子,该是像温室里的花,风一吹就倒,像被圈养的小猪崽,不知世事艰难。

可眼前的沈诺雪,分明是被北境的寒风越吹越挺的草,带着股碾不碎的韧劲,还偏生有本事把自己的光,温温柔柔洒给身边的人。

这天他又站在医馆外,听见里头传来沈诺雪和长风的笑声,是讨论东国某种草药的用法。

长风说得兴起,她听得认真,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那是他在北境从未见过的、鲜活又明媚的样子。

不知怎的,杨豪脑子里突然蹦出北境那个古老的规矩——北境人敬狼,狼一生只认一个伴侣,选定了便是生死相随,从无二心。

他自己也愣了愣。

这念头来得毫无道理,或许是刚才看见她给伤兵换药时,额角渗着汗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或许是听见她与别人的笑声时,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

又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风卷着雪沫子刮过医馆的破窗,杨豪转身往回走,脚步却比来时沉了些。

有些东西,似乎在他没察觉的时候,悄悄变了。

(八)

北境的将士们都是人精。

杨豪总以为自己藏得严实,却不知那点心思早被弟兄们看了个通透——

主上近来巡营都带着股心不在焉的劲儿,转个弯就准往医馆方向去;

从前看谁都是“打量物件”的眼神,落到沈姑娘身上时,却像藏了星火,连铁甲上的冰碴子都似要化了。

谁都知道北境那规矩,更清楚杨豪的性子——他向来是“想要便抢,不藏不掖”的主,偏对着沈诺雪,多了些自己都没察觉的犹豫。

于是营里再没人敢对沈诺雪说轻佻话,连路过医馆都自觉放轻脚步,心里憋着笑:主上这棵铁树,怕是要开花了。

这天傍晚,亲卫背着镇北大将赵虎冲进医馆时,沈诺雪正在熬药。

赵虎在与蛮族的激战中被砍了一刀,血浸透了铁甲,人已经晕得只剩半口气。

沈诺雪手疾眼快,立刻掀了他的衣襟清创,又让长风取来最好的金疮药,指尖稳得没半点抖。

赵虎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看见灯下那个低头为他包扎的身影,眉眼干净,动作轻柔,竟以为是幻觉,喃喃道:“仙女……真是仙女……”

等他第二天醒转,精神好了些,一睁眼又看见沈诺雪端着药碗进来,当即抓住她的手腕,眼神直愣愣的:“姑娘,是你救了我,你嫁给我,我保你在北境没人敢欺负!”

沈诺雪被他抓得一愣,随即想抽回手,脸上泛起无奈:“将军,你……你先松手……”

“我不!你先应我!”赵虎是个糙性子,认定了的事就认死理。

帐帘“唰”地被掀开时,杨豪刚走到门口。

他原是来问赵虎的伤势,听见这话,脚步骤然顿住,脸色黑得像淬了冰的铁——

他自己都没敢说过的话,这莽夫竟敢当众嚷嚷?

帐内瞬间鸦雀无声,旁边几个士兵赶紧拉赵虎的胳膊,压低声音急劝:“将军!快别说了!别说了!”

赵虎却没反应过来,还抬头冲杨豪喊:“主上!您来得正好!这姑娘我娶定了!您替我做个证!”

“闭嘴!”

杨豪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压不住的怒火。

他一步步走进来,目光死死盯着赵虎抓着沈诺雪的手,那眼神冷得让赵虎下意识松了劲——主上这眼神,像是要把他那只手剁下来喂狼。

沈诺雪趁机抽回手,往后退了半步,偷偷抬眼瞧杨豪。

她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下颌线绷得死紧,太阳穴突突直跳,连握着刀柄的手都泛了白,像是下一秒就要拔刀。

赵虎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不对,挠了挠头,看看杨豪要吃人的脸色,又看看沈诺雪泛红的耳根,突然把嘴闭得严严实实——完了,这是撞主上枪口上了。

帐内静得能听见火盆里火星炸裂的声音。

杨豪盯着赵虎,冷冷道:“伤好了就去领三十军棍,长长记性。”

他刻意加重了“记性”二字,目光扫过沈诺雪时,又猛地别开,像是多看一眼就要失控。

说完,他没再看任何人,转身就走,玄色披风扫过帐帘,带起一阵寒风。

沈诺雪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跳了跳——他方才看她的眼神,好像不止是生气。

而帐外的杨豪,走了好远才发现,自己的手竟攥得死紧,指节泛白。

他懊恼地啧了一声,北境的风再烈,也吹不散心头那股无名火。

(九)

沈诺雪在驻地边缘找到杨豪时,他正站在雪地里望着远处的烽火台,玄色披风上落了层薄雪。

她攥着怀里的暖炉走上前,那暖炉是黄铜打制的,巴掌大小,上面錾着东国特有的缠枝莲纹,小巧得能稳稳揣在掌心。

“杨豪。”她轻轻唤了声,把暖炉递过去,“那天……谢谢你。”

杨豪回头,目光落在那精致的暖炉上,眉头微挑。

北境的暖炉都是粗铁打的大物件,哪见过这样精巧的东西。

沈诺雪被他看得有些慌,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手,小声道:“是在山下村子里买的,想着……北境冷,或许能用。”

她没说自己在山下买药时,无意间在村子外找到了东国的使馆,这便是从那儿带出来的。

她没选择立刻回东国去,她总觉得是北境救了自己,自己总得先回报些什么,才能安心。

杨豪接过暖炉,入手果然温温热热的,铜面光滑,显然是精心养护过的。

他“嗯”了一声,把暖炉揣进怀里:“谢了。”

两人并肩往回走,雪没到脚踝,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沈诺雪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看着他踩出的脚印,忍不住也把脚迈进去,步子迈得又轻又欢,像只偷玩的小鹿。

她的裙摆扫过雪面,扬起的雪沫落在靴边,眼里亮闪闪的,全是藏不住的欢喜。

东国的雪没这么大,没大到踩上去就会“咯吱咯吱”地响。

“当心脚下。”杨豪头也不回地提醒,北境的雪下得久了,底下藏着冰碴子,最容易打滑。

话音刚落,就听“哎哟”一声。沈诺雪脚下一滑,身子往前倾,结结实实摔在雪地里,溅起的雪粉落了她一肩头。

杨豪转身时,正见她趴在雪地里,手撑着雪想起来,却因为裙摆被压住,挣扎了两下没成功。

她皱着眉,鼻尖冻得通红,眼里没带哭腔,只抿着嘴,像只受了点委屈却不肯吭声的小动物。

他快步走过去,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来。

沈诺雪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脸颊瞬间热得能化开雪,连耳根都红透了。

“我、我能自己走……”她在他怀里挣扎,声音细若蚊吟。

杨豪低头看了眼她沾着雪的膝盖,语气硬邦邦的:“省得再摔一次,添乱。”

话虽如此,脚步却放得极稳,生怕颠着她。

把她送回那顶挂着草药绳的帐篷前,放下她时,她的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指节都泛了白。

见他看过来,她猛地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小声道:“那……我进去了。”

“嗯。”杨豪应着,目光落在她沾着雪的发梢上,伸手替她拂掉了那点白,指尖触到她的发丝,软得像团云。

沈诺雪愣了愣,脸颊更烫了,慌忙掀帘进了帐。

帐帘落下的瞬间,她靠在门后,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比帐外的风雪声还响。

杨豪站在帐外,摸了摸怀里的暖炉,铜面的温度似乎顺着衣襟渗进了心里。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拂过她发梢的指尖,勾了勾唇角,转身融进茫茫夜色里。

(十)

帐内的烛火摇摇晃晃,沈诺雪躺在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

她想起那晚一起喝酒的窘迫,想起他递来的热粥,想起他把披风裹在自己身上的暖意,还有方才雪地里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这些画面在东国时从未经历过,东国的男女相处总是隔着礼教的分寸,哪有这般亲近。

“这算喜欢吗?”她小声问自己,又赶紧摇头,“应该只是很好的朋友吧。”

她撅了噘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被子——他是北境之主,她不过是个流落异乡的孤女,还是别自作多情了。

次日去药房,一个伤兵总记不住换药的禁忌,沈诺雪耐着性子说了三遍,对方还是挠头傻笑。

旁边的士兵看不过去,打趣道:“你是真记不住?还是想被主上丢出去喂狼啊?”

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笑起来,只有沈诺雪愣在原地,眨巴着眼睛,不明白这笑话的笑点在哪里。

一个年长些的士兵见状,好心提醒:“姑娘还不明白?您可知北境的规矩……”

话没说完,帐帘被掀开,杨豪走了进来。

喧闹声瞬间掐断,所有人都低下头,药房里静得只剩药碾子滚动的轻响。

沈诺雪连忙抬头,对他露出个浅浅的笑:“杨豪,你来了。”

杨豪只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长风身上:“长风,跟我来。”

两人走到帐外,杨豪先问了几句军营的伤病情况,末了,声音沉了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她……近来还想回东国吗?”

长风愣了愣,摇头:“没提过。倒是常说北境的雪莲性子烈,熬药时得格外当心。”

杨豪“嗯”了一声,眉头却没舒展,又顿了顿,眼神往医馆里瞟了瞟,语气更不自然了:“那……在医馆里,有没有谁跟她走得近?”

长风这下听明白了,忍不住挑了挑眉,嘴角噙着点笑意:“主上问这个做什么?”

杨豪被问得一噎,耳根微微发烫,却强装镇定:“我是怕有人不懂规矩,冲撞了她。”

“呵。”长风低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调侃,“大王对姑娘的心意都快写在脸上了,营里的人眼睛又不瞎,谁敢跟姑娘走得近?嫌命长了?”

杨豪猛地转头瞪他,声音陡然拔高:“混账!胡说什么!”

长风却不怕他,反而笑得更明显了:“嗷,是属下胡说。”

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杨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方才的气势散了大半。

他别开视线,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憋出一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真……真的很明显吗?”

长风看着他这副样子,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主上,您说呢?”

杨豪被他说得脸上发烫,抬脚就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住,背对着长风低吼:“再多嘴,罚你去劈柴!”

长风笑着应了声“是”,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摇了摇头——这北境的铁汉,遇上心上人,倒比刚上战场的毛头小子还慌。

(十一)

山岳国的突袭像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风雪,箭雨划破北境的黎明,喊杀声震得地动山摇。

杨豪挥刀劈开迎面而来的长矛,铁甲上溅满鲜血,目光却在混乱的阵脚里疯狂搜寻——他找不到沈诺雪的身影。

“主上!沈姑娘她……”亲卫喘着气冲过来,声音发颤,“方才敌军冲进来时,有人看见她独自往后山跑了!”

“跑了?”

杨豪的刀顿在半空,难以置信。

是因为怕他守不住?怕这北境的土地要被踏平?

他不信。

那个在医馆里攥着药碾子不肯休息的姑娘,那个摔在雪地里只皱皱眉的姑娘,怎么会是临阵脱逃的人?

可接二连三有士兵来报,都说亲眼看见她往山下跑了,背影慌张得像是在逃命。

人群里不知谁低低说了句:“都说东国子民被护得太好,见了刀兵就只会躲……”

杨豪猛地攥紧刀柄,指节泛白。

山岳国的攻势越来越猛,他们的铠甲更厚,长矛更长,北境的士兵渐渐支撑不住,阵线一寸寸往后缩。

他喉间涌上腥甜,正准备殊死一搏时,忽听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不是杂乱的奔逃,而是整齐划一的铁蹄踏地,像闷雷滚过雪原。

一队身着红金铠甲的骑兵如烈火般冲来,甲胄上的红龙纹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每一片甲叶都打磨得锃亮,连马蹄铁都镶着金边。

他们手中的长戟泛着寒光,队列严整如刀切,推进时带着一股无坚不摧的气势。

“是东国的红龙卫!”有人失声惊呼。

红龙卫的冲锋没有半分拖泥带水,长戟挥出的弧度精准得像尺量过,枪尖挑落敌军头盔时,连盔缨都保持着完整的弧度。

铁甲碰撞的脆响里,听不到半句嘶吼,只有兵器入肉的闷声和敌军溃散的惨叫。

这哪里是骑兵,分明是移动的钢铁洪流,用最昂贵的甲胄和最顶尖的战力,碾得山岳国的阵形七零八落。

领头的是个摇着折扇的文官,青衫玉带纤尘不染,连靴底都没沾半点雪泥,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显得格格不入。

山岳国的将军勒住马,看着自家士兵像割麦子似的倒下,厉声喝问:“东国要插手北境的战事?”

文官慢悠悠收了扇,扇尖轻点掌心,笑道:“非也,我只是来接我东国子民。”

“这儿哪有你们的人?”

话音刚落,不远处一顶破旧的小帐篷突然被掀开,一道纤细的身影窜了出来,脸上还沾着点泥土,正是“跑了”的沈诺雪。

她头发有些散乱,裙摆沾着草屑,像是赶了很远的路,一路狂奔。

她从帐篷里冲出来,举起手,扬声道:“我在这儿!”

文官看向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姑娘可有受伤?”

沈诺雪眼神一闪,立刻会意,捂着胳膊皱起眉:“有的有的!方才他们追过来,说要抓我,还说……还说要把我剁碎了喂狗!”

文官扬眉,折扇“唰”地打开,遮住半张脸,眼里却没了笑意:“哦?那姑娘可曾告诉过山岳国将军,你是东国人?”

“当然当然!”沈诺雪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哭腔,“我说我是东国人,他们还笑,说剁得粉粉碎,谁还认得出来!”

文官“啪”地合上扇子,语气陡然变得肃杀:“红龙卫!”

“在!”数百名红龙卫齐齐拔刀,长刀出鞘的脆响连成一片,震得空气都在发颤,甲胄上的红龙纹仿佛活了过来,透着噬人的凶光。

文官抬眼看向山岳国的将军,眼神冷得像淬了冰:“山岳国是太不把东国放眼里了?”

山岳国将军的脸瞬间白了,看着那些红金铠甲的骑兵,握着长矛的手都在抖。

他哪敢跟东国叫板,方才的嚣张气焰跑得无影无踪,只能把气撒在杨豪身上,狠狠“呸”了一声:“算你命大!”说完,调转马头就跑,连溃散的士兵都顾不上收拢,逃得比兔子还快。

沈诺雪松了口气,跑到杨豪面前:“你没事吧……方才敌军冲得太急太猛,我只能去请……”

“你在哪儿找的他们?”杨豪抬眼看她,眼神复杂。

她能立刻找到,说明她一早就知道了。

“半月前,我下山买药,无意间发现了东国的使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你,我只是……”

半月前……她送他暖炉的时候?

杨豪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暖炉在刚才得混乱中已经被马蹄踩得粉碎,就好像,有些什么在他们之间碎了,像是,某种可能。

杨豪盯着她,压下翻涌的情绪,只剩疑惑:“半个月前就找到了使馆,为何没走?”

没等沈诺雪开口,那文官走上前,对她拱手:“沈姑娘,半月前你说,要留在北境报救命之情、一饭之恩,不肯随我等回京。如今,北境眼下的危难已解,你欠的情,东国替你还了。是时候回家了,你的父母已在京城候着了。”

沈诺雪的目光落在杨豪身上,那双眼曾映着北境的雪、帐内的火,此刻像是蒙了层雾。

她沉默了片刻,终是低下头,轻轻点了点。

风卷起地上的血污和雪粒,杨豪看着红龙卫的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突然觉得,北境,或许真的留不住一朵属于东国的花。

(十二)

沈诺雪转身的那一刻,杨豪觉得北境的风突然灌进了心里,凉得发疼。

她的背影很轻,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雪,红金铠甲的光在她身后晃,晃得他眼睛发酸。

长风在旁边拽了拽他的衣角,力道不轻,那眼神明明白白——主上,说句话啊!

杨豪的手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想喊住她,想告诉她北境的春天也快到了,想让她看看融雪后漫山的野花……

可那些话在喉咙里翻涌,几乎要破腔而出,可最终还是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他低头看了看脚下,满地都是断裂的兵器、凝固的血污,还有北境士兵来不及掩埋的尸体。

山岳国把他们逼得节节后退,拼了半条命才勉强支撑,可红龙卫一到,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几轮冲杀,就把敌军碾得溃不成军。

东国能为她掀起钢铁洪流,能让山岳国将军瞬间怂成龟孙子,而他呢?

他能给她的,不过是一间漏风的帐篷,一碗勉强温热的糙米饭,是每次厮杀时都要提心吊胆的安稳。

而更让他心头发堵的是——方才那般危急,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向东国求助,是躲进帐篷配合红龙卫演一场“被救”的戏,而不是奔向他,躲在他的身后。

下意识的选择,骗不了人。

她或许信他能护她一时,却不信他能护她一世,不信这北境能抵得过东国的雷霆之怒。

“主上……”长风还想劝。

杨豪却抬手止住了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让她走吧。”

他看着沈诺雪跟着那文官走向红龙卫的队伍,看着她偶尔回头望过来的眼神,终究还是别过了头。

北境的王,从来不懂挽留,也给不起她该有的安稳。

风吹过战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杨豪握紧了手里的刀,指节泛白——或许这样也好,她本就该回到属于她的暖春里,而不是留在这片只有风雪和厮杀的冰原上,陪他耗着。

(十三)

北境的雪化了又冻,帐篷外那串沈诺雪编的草药绳早已枯成了褐色,却被杨豪留着,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响,像她当初在医馆里碾药的声音。

他原以为几个月的时间足够磨平些什么,可每次掀开帐帘看见那串绳子,心里还是会猛地一疼。

北境的老人们说,狼这一生只会对一个伴侣心动,认定了就是生死相随。

他从前不信,如今却懂了——有些痕迹,刻进骨子里,就再也抹不掉。

帐帘被掀开时,带进一股融雪的湿冷。

来的是东国使者,与沈诺雪的温润、雪地里那文官的闲适都不同,这人一身正红官袍,眉眼锋利,连腰间的玉带都透着股咄咄逼人的锋芒。

“北境王。”使者拱手,语气算不上恭敬,更像在谈一桩明码标价的买卖,“东国想请您杀个人。”

杨豪正擦拭着长刀,闻言抬了抬眼。

他与东国素无往来,更没想过这等庞然大物会来跟他做交易,倒生出几分好奇:“谁?”

“山岳国国君。”

使者说得干脆,仿佛在说碾死一只蝼蚁。

杨豪的手顿了顿。

北境与山岳国的世仇积了三代,他没少想过斩了那老匹夫的头,可……

“东国要灭山岳国,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假手于我?”

使者突然收敛了锋芒,深深一拱手:

“恕外臣直言,因为山岳国最看不上的就是北境。”

杨豪瞬间懂了。

东国要的哪里是一条人命,是要让山岳国在最鄙夷的北境刀下覆灭,是要诛他们的民心,折他们的傲骨。

这手段,比直接出兵更狠。

他冷笑一声,将刀归鞘:

“我北境的兵,不是谁都能调遣的。”

他还没蠢到替别人去送死。

使者却不急,反而踱到帐边,目光扫过那串枯槁的草药绳,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东国特有的编法,转回头时,眼神像淬了冰的针:“大王心里有人?”

杨豪心头一紧,没应声。

使者却步步紧逼:“可是东国人?”

那串草药绳“沙沙”作响,像在应和。

杨豪攥紧了拳,指节泛白——他想起沈诺雪眼里的光,想起她雪地里的笑,想起她最终走向红龙卫时的背影。

“我东国地大物博,养出来的姑娘自然是配得上天底下的任何人,包括大王您在内。”

使者的声音忽然放低,带着点诱惑的意味,目光扫过帐内帐外,稀疏的营帐和操练的残兵,眼里和语气里都带着笑意却听得人心里分外烦躁:

“但主上啊,您是真想守着那点家底,缩在这冰原上一辈子?”

他往前凑了半步,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主上清楚,东国的刀,您不接,有的是人抢着接。到时候……您觉得,您这点北境的风雪,能留得住谁呢?”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即便您不为自己,也为北境的百姓想想,被山岳国这样压着,一辈子抬不起头,可叹呐。”

帐外的风卷着融雪掠过,那串草药绳又响了起来,像一声绵长的叹息。

杨豪望着使者通红的袍角,第一次觉得,北境的冰,或许真该被什么东西烫一烫了。

(十四)

杨豪沉默了许久,指尖在刀柄上磨出细碎的声响,帐内的空气像凝住的冰。

他抬眼看向使者,声音里带着北境特有的冷硬:

“东国,打算怎么做?”

使者闻言,一下子笑了,眉眼弯起,方才那咄咄逼人的锋芒瞬间敛去,笑得人畜无害,仿佛刚才那些诛心之言全是旁人说的。

他迈着小碎步凑到杨豪对面坐下,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折扇,轻轻敲着掌心:

“十五日后是东国的国家庆典,那日之前,大王若能拿下山岳国十城,权当是份投名状,如何?”

他顿了顿,抬眼扫了扫帐外,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件寻常事:“帐外已备下红龙卫五千,皆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可从旁协助主上出征。”

说完,他收起折扇,目光直直看向杨豪,带着不容回避的逼视:“主上,给个准话吧。”

杨豪看着他眼底深处藏着的算计,又想起那串在风里作响的草药绳。

十城,十五日。

山岳国虽经前番打击,根基仍在,这分明是东国在掂量他的骨头够不够硬,北境的刀够不够利。

可帐外那五千红龙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紧。

他缓缓握紧刀柄,指节泛白:“准话?”

他抬眼时,眸中已翻涌着北境风雪淬炼出的狠劲:“告诉你们家主,十五日后,我会带着十城的捷报,去东国贺喜。”

使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起身拱手,笑容里终于多了几分真心:“大王果然爽快。那下官就在北境营中静候佳音。”

待使者退下,长风走进来,看着杨豪紧握的刀,低声道:“主上,这仗不好打。”

杨豪没回头,望着帐外飘扬的北境狼旗,声音沉得像冰下的河:“不好打,也得打。”

有些东西,总得用刀枪去争,用血汗去换。

(十五)

十日后,最后一面山岳国的旗帜从第十座城池的城楼坠落时,杨豪正站在染血的城门下。

玄色铠甲上凝结的冰碴混着暗红的血污,在残阳里泛着冷光,像块被血火淬炼过的玄铁。

亲卫将十城的城卷呈上来,羊皮纸边缘卷着焦痕,沉甸甸的,攥在手里能闻到硝烟与冻土混合的气息——那是北境男儿用命换来的凭证。

十五日后,东国都城的城门在他面前缓缓敞开,铜环上的金龙纹在日光下流转,晃得人眼晕。

杨豪勒住马,身后的北境亲卫个个甲胄鲜明,却在这满城的繁华里显得格外沉默。

东国的庆典正浓,长街两侧的朱红宫灯密得像流火,绸缎扎成的花树缀着金箔,风一吹就簌簌落“雨”。

往来行人穿着绫罗绸缎,袖口绣着缠枝莲,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安稳的笑意——那是不必担心蛮族夜袭、不必啃冻硬干粮的松弛。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世间能有这么多色彩:

檐角的鎏金能晃花眼,窗棂的彩绘里藏着四季,姑娘鬓边的珠翠比北境的星辰还亮,孩童手里的糖人捏得活灵活现,连空气里都飘着甜香,盖过了他甲胄上残留的血腥。

原来,这才是沈诺雪生长的地方。

她该是看惯了这样的热闹,住惯了暖阁画楼里的熏香,吃惯了细瓷碗里的精致点心。

而他带来的,不过是北境凛冽的风雪、磨得发亮的粗糙甲胄,和满手洗不净的、属于战场的血。

杨豪握紧了手里的城卷,指腹蹭过羊皮纸的糙纹。

原来她来自这样的世界——精致、温暖、安稳,是他在北境的寒夜里,连做梦都梦不到的模样。

风卷着街上的脂粉香掠过马鬃,他忽然有些怕。

怕这满城的锦绣繁华,早已把北境那段只有风雪、药香和篝火的日子,磨成了她记忆里微不足道的尘埃。

怕他踏破十城换来的勇气,在她熟悉的暖春里,根本不值一提。

(十六)

杨豪跟着内侍走进东国皇宫时,脚步不自觉放轻了些。

朱红宫墙高耸入云,琉璃瓦在日光下流淌着碎金般的光,廊柱上的盘龙雕刻鳞爪分明,仿佛下一秒就要腾云而起。

连脚下的地砖都铺得严丝合缝,光可鉴人,映出他玄色铠甲上的寒芒,让他总觉得身上带着的北境风雪,会弄脏了这殿宇的洁净。

他一路都在想,山岳国的国君不过占了些地利,见他时便鼻孔朝天;东国这般强盛,国君怕是要端着十二分的架子,龙椅上的威严定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当他走进太和殿,目光先被那座鎏金盘龙的龙椅攫住——高踞于阶上,气势迫人,却在扫过阶下人群时,彻底愣住了。

人群里站着个男人,那人看着比他年长几岁,没穿想象中明艳夺目的龙袍,一身黑色常服,仅在衣料暗处用金线绣着游龙,龙纹隐而不彰,却在光影里透出低调的华贵。

他就站在文臣武将中间,正侧耳听着身旁老臣说话,时不时点头应和,熟络得像朋友间闲聊,没有半分帝王的威压,可周遭的人虽随意交谈,目光却总不自觉向他聚拢,他便是那无形的中心。

杨豪的视线定在他身上——那身衣袍看着朴素,却衬得他身姿挺拔,明明站在平地上,却比阶上的龙椅更让人无法忽视。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男人转过头,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大步流星走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动作自然得像见了多年的兄弟:“这位就是北境来的杨豪兄弟吧?”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股让人没法拒绝的热络,随即转向殿内众人,扬声道:“都瞧瞧,这是朕北边来的弟兄,刚攻下了山岳国十城,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杨豪僵在原地,鼻尖萦绕着对方衣上淡淡的龙涎香,肩上是手掌传来的温度。

他从未想过,坐拥天下繁华的君主会是这般模样。

殿内的文臣武将都笑着附和,目光里没有轻视,反倒带着真切的赞许。

杨豪忽然想起沈诺雪低头碾药时,总把药臼擦得干干净净的模样——原来东国的气度,正如这人的衣袍,贵重从不在张扬,而在骨子里的从容。

他喉结动了动,终是抬手,用北境最郑重的礼节抱了抱拳:“陛下。”

男人拍了拍他的背,笑得更欢了:“别叫陛下,在这儿随意些。走,朕带你尝尝东国的好酒,也算为你接风。”

(十七)

宴席上的酒温得恰到好处,带着东国特有的醇厚。

杨豪跟着皇帝饮了几杯,听他聊起东国的庆典习俗,从朝堂仪轨到市井热闹,言语间全是与民同乐的从容。

酒过三巡,皇帝提议去御花园走走,消消酒气。

晚风带着暖香,御花园里的彩灯已挂起大半,工匠们正忙着给最后几盏宫灯糊绢布。

皇帝望着廊下忙碌的身影,笑道:“逢国大庆,姑娘们都在为国装点,宫里自然也要添些喜气。”

杨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不少女子穿梭在灯架间,有宫女,也有几个穿着家常衣裳的年轻姑娘,却也不像是朝臣家的女眷。

“陛下的意思是,宫外的女子也能进御花园?”他有些意外。

“与民同庆,这是自然。”皇帝笑着摆手,忽然转头看他,眼里闪过一丝促狭,“兄弟在东国,可有认识的姑娘?”

杨豪刚要摇头,目光扫过那群忙碌的身影时,却猛地顿住了。

不远处的海棠花丛旁,沈诺雪正踮着脚,给一盏巨大的宫灯糊绢布。

她穿着件月白色的襦裙,袖口绣着浅粉的海棠,阳光落在她发顶,碎成一片金芒。

手里的浆糊刷沾了点米白,偶尔抬手擦汗时,会在脸颊上蹭出淡淡的印子,旁边的宫女笑着指给她看,她便红了脸,抬手去抹,笑得眼角弯弯,像藏了两弯新月。

是他朝思暮想的模样。

皇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故意拖长了语调:“哦~是沈家姑娘啊。”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可惜,听去提亲的人说,她的玉佩已经许人了。”

杨豪的心猛地一沉,眉眼瞬间绷紧,声音都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发紧:“谁?”

皇帝摊了摊手,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不知道啊。许是哪个少年将军,又或是哪个文弱书生?”

他拍了拍杨豪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揶揄,“不如兄弟你自己去问问?毕竟……这事儿,旁人说的哪有当事人亲口认的实在。”

沈诺雪像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转过头来。

当她的目光撞进杨豪眼底时,手里的浆糊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愣住了,眼睛慢慢睁大,像受惊的小鹿,水汽在眼眶里打着转,却站在原地,没躲,也没动。

杨豪深吸一口气,铠甲上的寒气仿佛被御花园的暖风吹散了大半。

他朝皇帝拱了拱手,脚步已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

有些答案,确实该亲自去问。

(十八)

“你……你来了?”沈诺雪的声音发着颤,像被风吹得轻轻晃的柳叶。

手里还攥着那柄刚捡起来的浆糊刷,米白色的浆汁沾了点在指尖,她却浑然不觉,指节攥得泛白,连呼吸都放轻了。

杨豪点头,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锁在她脸上。

千言万语在喉头滚了又滚,最终只漏出低低一声:“嗯,我来了。”

御花园的笑语喧声忽然就远了,像隔了层厚厚的纱。

宫女们悄没声息地退开,廊下的风卷着海棠香,慢悠悠地绕着两人打旋,连落在她发间的花瓣都懒得动。

他看着她耳尖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终于把那句盘桓了无数个北境寒夜的话问出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发紧:“陛下说……你的玉佩,许了人?”

沈诺雪的脸“唰”地红透了,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脖颈,像被夕阳吻过的云霞。

她慌忙低下头,眼睫垂着,遮住眼底的光,只盯着鞋尖上绣的小朵兰花,声音细得像蚊子振翅:“嗯……”

“许给谁了?”杨豪往前挪了半步,铠甲的冷硬边缘几乎要碰到她的裙角。

他闻到她发间的皂角香,混着御花园的花香,竟比北境最烈的酒还让人心头发热。

她的肩膀轻轻颤了颤,像雪地里受惊的小兽。

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几乎要被风吹散的声音说:“还能有谁……”

尾音拖着点软糯的鼻音,像在撒娇,又像在抱怨他的明知故问。

风吹过海棠枝,又落了片花瓣在她鬓角。

杨豪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那点因东国繁华而起的惶恐,忽然就化了。

原来那些他以为跨不过的鸿沟,早被她悄悄用一根红绳,系成了只有两人懂的结。

他慢慢伸出手,指尖悬在她发间片刻,才轻轻拂去那片花瓣。

指腹擦过她的发丝,软得像东国的绸缎,两人都猛地一顿,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那枚玉佩,”他的声音放得极柔,几乎要融进风里,“能给我看看吗?”

沈诺雪猛地抬头,眼里盛着水光,像落了星子的湖。

她望着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唇角悄悄扬起一点羞怯的弧度。

(十九)

几日后,北境军在东国都城外集结,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杨豪翻身上马,玄色披风扫过马腹,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一块温润的玉,隔着铠甲也能感受到那份细腻的凉。

出发前,他将自己从小带在身边的狼牙章递给她。

那枚狼牙套着铜环,磨得发亮,是北境孩童能独自行走于风雪时,父辈给的信物。

她接过时指尖微颤,转身从颈间解下红绳,将那枚玉佩郑重地放进他掌心。

无需多言,彼此都懂。

“主上,都准备好了。”

长风在马旁禀报,目光扫过身侧——红龙卫的队伍已列在数丈之外,并未随队前行。

杨豪点头,看向红龙卫领队的将军,对方冲他拱手示意,并未多言。

山岳国经前番打击早已是强弩之末,余下的残兵溃勇,北境的儿郎足以收拾。

他的目光扫过队列整齐的北境士兵,这一次,粮草充足,器械锋利,更重要的是,胸口那点暖意,让他浑身都充满了劲。

“出发。”

他扬鞭催马,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朝着山岳国的方向疾驰而去。

风中似乎还带着御花园的花香,又或许,是她塞进他掌心时,那枚玉佩上残留的、属于她的气息。

这一战,不仅为了北境的疆土,为了彻底了结世仇,更为了胸口这块玉——他要亲手为它,搏一个再无烽烟的将来。

(二十)

杨豪的刀悬在山岳国国君头顶时,对方那双曾盛满傲慢的眼睛,此刻只剩惊恐的浑浊。

他原以为这场仗会拖上许久,毕竟山岳国根基深厚,可没想到,不过数月便兵临城下——充足的辎重让北境军再无断粮之忧,东国支援的器械破开了对方最坚固的城门,而胸口那枚玉佩,总在厮杀最烈时,透着一股让他稳下来的力量。

就在他即将挥刀的瞬间,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上次那位红衣使者踏着血迹走入,身后侍从捧着鎏金茶盘,麻利地清扫出一块干净地面,铺好锦垫、摆上紫檀木几,连煮茶的银壶都带着袅袅热气,动作从容得仿佛不是在敌军大殿,而是在自家府邸赴宴。

使者大马金刀坐下,慢条斯理地烹茶,任凭山岳国国君在一旁咆哮:

“我就说北境怎会突然变得如此凶猛!原来是你东国在背后捣鬼!你们这群伪君子——”

他的怒骂像砸在棉花上,无论他骂得多难听,使者连眼皮都没抬,只专注地看着茶叶在水中舒展,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眉眼间的锋芒。

直到山岳国国君的咆哮变成哭喊,猛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是我有眼无珠!是我不该得罪东国!饶了我!求您饶了我——”

使者这才放下茶盏,抬眼淡淡扫了他一眼,忽然笑了:“国君这话有意思,说的像是东国逼你去死一样?”

山岳国国君愣住,抬头茫然,像是在说——不是吗?

使者微微前倾,声音里带着几分凉薄:

“你抢了东国的货物,东国只令你归还,不予你计较;谁知你竟胆大到敢杀伤东国的子民。你做山岳国国君这些年,该知道东国最恨这个。”

他往后靠回椅背,语气轻描淡写,

“所以,是你自己非要上赶着找死,怨不得别人。”

山岳国国君这才没了气力,瘫坐在地。

他忽然想起一年前,自己坐在马上看着属下押解掳来的东国边民,曾悠悠说过一句:“不过杀伤几个贱民,东国富足,哪里会在意?”

原来就是这句漫不经心的话,早为自己挖好了坟。

使者起身路过杨豪身边时,脸上堆起慈眉善目的笑,拱手道:“杨主上为北境拿回失地,立下赫赫功劳,实在是可喜可贺。”

杨豪握着刀的手紧了紧又松开,拱手应了一声:“多谢使者。”

山岳国覆灭,北境收回历代被侵占的土地,总算完成了一统。

史书上定会记下他的名字,说他是北境百年不遇的雄主。

可他心里清楚,若没有东国的粮草器械,没有那句“东国的刀,你不接有的是人接”的推力,这些或许要晚许多年,甚至永远只是泡影。

他低头看向地上气绝的山岳国国君,胸口的玉佩贴着铠甲,温凉的触感格外清晰。

他忽然想起初见沈诺雪时,还曾说过若死了便扔出去喂狼,如今看来,倘若真动了那样的念头,自己大概也会是这个下场——

东国从不是靠咆哮立威,而是把“护短”刻进了骨里,谁碰了他们的人,便要谁偿命。

刀光落下时,杨豪想,是时候回去了。

回去告诉那个等着他的姑娘,北境的风雪里,以后也会有属于她的暖。

(二十一)

陛下拉着皇后的手,像位热心的长兄,亲自拿起那件为迎亲备下的大红礼服。

锦缎上,北境的狼纹与东国的缠枝莲绣得浑然一体,金线在烛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皇后指尖拂过纹样交汇处,笑着点头:“狼性刚猛,莲花生暖,配在一起,倒像是天生该有的样子。”

陛下接过礼服比了比,眼里满是赞许:“嗯,好看,甚好。”

他揽着杨豪的肩膀,登上城楼。

晚风猎猎,吹得两人衣袍翻飞,远处是连绵的灯火,近处是北境士兵与东国百姓往来谈笑的身影。

“以后,北境与东国也算是姻亲之好了。”

陛下的声音里带着释然,没有半分帝王的算计,倒像在说自家兄弟的亲事。

自始至终,他没提过条约,没要过承诺,那份坦荡让杨豪心头熨帖。

“陛下,”杨豪望着边境的方向,终于开口,“北境如今收回了山岳国的土地,与东国边境相连,若是通商……”

待他说完,陛下就朗声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背:“好啊,兄弟,好!”

北境与东国通商的事,最终竟定在了他和沈诺雪的婚礼饭桌上。

没有肃穆的朝堂,没有繁文缛节,陛下和大臣们围坐一桌,北境的长风也凑在旁边听着。

你说一句“北境的皮毛换东国的丝绸”,他接一句“东国的食物换北境的雪莲”,酒过三巡,连关税怎么算、驿站设在哪都敲定了,全程满是说笑,却比任何文书都来得扎实。

事情谈妥时,窗外已挂起月。

杨豪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烫,目光不自觉飘向新房的方向。

红烛该燃了半截了吧?

诺雪会不会正坐在床边,指尖绞着嫁衣的流苏?

他放下酒杯,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局促,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诸位慢饮,我……去看看她。”

陛下笑得眼尾起了细纹,挥挥手:“快去快去!”

杨豪转身时,听见身后的笑声混着酒盏碰撞的脆响,像一串温暖的铃。

他提着衣摆穿过回廊,红烛的光从新房的窗纸上透出来,映得他心头也暖烘烘的。

这一次,他不再是背负北境风雪的主上,只是个急着见新娘的寻常男人。

(二十二)

沈诺雪坐在铺满花生桂圆的婚床上,红盖头垂下来,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脸上的热。

想到杨豪一会儿就要推门进来,要亲手掀开这层红布,要……她猛地捂住脸,指尖都在发烫。

“啊啊啊啊啊……”她低低地叫了两声,又怕外面听见,赶紧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笑着前仰后合。

婚前嬷嬷塞给她的那本册子,上面的图画和说辞,光是回想一个字,耳根就红得能滴出血来。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沈诺雪瞬间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连呼吸都忘了。

红盖头被轻轻掀起,她睫毛颤了颤,抬眼撞进杨豪的目光里——他穿着那件绣了狼纹与莲花的大红礼服,黑色长发束起,平日里冷硬的眉眼被烛火映得柔和,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底有藏不住的惊艳。

可那惊艳只持续了片刻,就被尴尬取代。

像是同时想到了一会儿要发生什么,两个人都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他放下掀盖头的手,指尖在身侧蜷了蜷,像是不知道该往哪放。

沈诺雪也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交握在膝上的手,婚服的袖口绣着金线,晃得她眼晕。

两人就这么在床边坐着,红烛的光在地上投下两道僵硬的影子。

满室的喜庆,却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

“要……要不今晚……我睡地上吧……”杨豪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哑,像是嗓子里卡了东西。

他光是想到“同床共枕”这四个字,脸颊就“腾”地一下烧起来,连脖子根都红透了。

沈诺雪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又赶紧低下头,小声道:“这个床……够大……应该能睡得下。”

说完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话听着,好像她多着急似的。

“也……也是……”杨豪附和着,眼神飘向别处,落在墙上的喜字上,又赶紧移开。

又是一阵沉默。

明明在北境的雪地里并肩走过抱过,在医馆里隔着药碾子说过话,在御花园里红着脸确认过心意,此刻却像第一次见面般生疏,连空气都透着点不自在。

烛火摇曳,映得两人的影子忽明忽暗,像两个被点了穴的木偶。

沈诺雪看着他红透的耳根,突然窃笑出声。

那笑声像颗小石子,在满室的尴尬里漾开圈涟漪。

杨豪听见这声笑,紧绷的肩膀忽然就松了。

他转头看向桌上的合卺酒,哑着嗓子说:“喝酒吧。”

将酒递过去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又忍不住对视一眼,眼里都带了点羞赧的笑意。

酒液入喉,带着点微甜的暖意,烧得脸颊更烫了。

杨豪放下酒杯,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脸颊上,睫毛长而卷,鼻尖小巧,唇角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他喉头动了动,缓缓伸出手,指尖悬在她脸颊旁,犹豫了片刻,才轻轻碰了上去。

那触感细腻温热,像北境初春化雪时的溪石,他吓得赶紧要收回来,却被她微微侧头的动作定住了。

沈诺雪把脸颊轻轻靠在他掌心,眼里的水光映着烛火,像盛了两汪暖泉。

四目相对的瞬间,周遭的一切都静了,只剩彼此擂鼓般的心跳。

杨豪俯身,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他的唇轻轻落在她的额角,又慢慢往下,掠过鼻尖,最终停在她的唇上。

那吻很轻,带着点酒的微醺,和他掌心的温度。

沈诺雪闭紧眼睛,睫毛轻轻颤着,攥紧了掌心。

红烛的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交缠的影子。

这一次,再没人想起北境的风雪,东国的繁华,只有化进心里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