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时的更漏刚响过三声,新王妃苏氏就该断气了——那碗掺了鹤顶红的合卺酒,此刻该发作的。
可灵堂般死寂的寝殿里,却传来“咔嚓咔嚓”的脆响。
萧玦推开门时,正撞见那“刚咽气”的王妃斜倚在铺着白绫的软榻上,双腿交叠翘得老高,一只手还往嘴里塞着蜜饯,另只手把玩着苏氏生前最爱的玉簪。
见他进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含糊不清地嘟囔:“哟,正主来了?这王府的蜜饯味道还行,就是太甜,不如山里的野果够劲。”
烛火在她眼尾跳跃,映出几分不属于闺阁女子的慵懒邪气。
萧玦眸色一沉,指尖扣住腰间玉佩——那玉佩触手生凉,正是他用来镇压体内逆龙气的法器,此刻竟隐隐发烫。
“你是谁?”他声音低哑,带着久经沙场的凛冽。
女子终于抬眼,那双本该怯懦的杏眼此刻弯成了狐狸眼,舌尖舔掉唇角的糖渣,笑得不怀好意:
“狐狸精,温玥,专门来寻你这藏着逆龙的主儿。”
她慢悠悠放下腿,起身时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檀木香,
“苏氏本就胆小,王爷还用鹤顶红可真是狠心了。但正好,我借她这身子跟王爷讨笔买卖做做。”
萧玦盯着她脖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痕——那是逆龙气冲撞时,宿主会有的印记,寻常人看不见,唯有妖物能辨。
他缓缓松开玉佩,语气听不出喜怒:“本王的买卖,你也敢做?”
“怎么不敢?”
温玥几步凑到他面前,仰头时发间滑落一片狐狸毛,转瞬又消失不见,
“你要谋反,我要功德,咱们各取所需。你助我修成正果,我保你这逆龙安稳渡劫,如何?”
她说着,突然伸手戳了戳他心口,指尖触到衣料下的滚烫,笑得更欢:
“你看,它都急着点头呢。”
萧玦捉住她不安分的手腕,掌心传来的温度竟带着点暖意,不像苏氏那般冰寒。
他眯起眼,看着眼前这副既熟悉又陌生的皮囊,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放肆。”
可那笑意里,却没半分真怒。
(二)
帐内烛火摇摇晃晃,将两人交缠的影子投在纱帐上。
萧玦指尖还沾着她发间的香气,喉间滚出的声音带着未散的沙哑:
“留下吧,王府虽不比你山里自在,可我这里……”
话没说完,就被她屈起手指敲了敲额头。
她半边身子还埋在锦被里,眼尾那点媚色早褪得干干净净,只剩几分漫不经心的清醒:“
王爷这是晕头了?”
她伸手捻起枕边一枚刚凝结的、泛着微光的功德珠,指尖一转,珠子就在她掌心滴溜溜打转:
“看见没?我要的是这玩意儿,攒够了好飞升。你?”
她挑眉瞥了他一眼,嘴角勾出点促狭的笑,
“凡人一个,还带点反骨,留着你嫌麻烦。”
萧玦攥紧了她的手腕,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细腻的皮肤,语气里竟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闷:
“飞升就那么好?”
“当然,”
她抽回手,往他怀里缩了缩,像只找暖炉的小兽,声音却冷清清的,
“山里的狐狸都知道,成仙了就不用看谁脸色,不用怕雷劈,更不用……”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往他颈窝蹭了蹭,
“总之,比跟你耗着强。”
萧玦没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烛火渐渐弱下去,他能闻到她身上草木的清气,也能感觉到她偶尔无意识蹭过来的、带着点暖意的尾巴尖。
他想,等她真要走那天,他大概会把那些功德珠全抢过来——管她升不飞升,先把这只没良心的狐狸锁在身边再说
(三)
萧玦揣着那叠黄符回来时,脚步都带着点虚浮的雀跃。
符是他托终南山老道画的,说能锁精怪魂魄,任她有通天本事也离不开三丈之内。
他刚把符往床板下塞,后颈就一凉。
她不知何时倚在门边,手里还把玩着枚刚摘的海棠花,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王爷这是在藏什么宝贝?”
萧玦手忙脚乱想遮掩,却见她指尖一弹,床板下的符纸“呼”地飘到半空,转瞬间化成灰烬。
她走过来,弯腰捡起片落在他鞋上的纸灰,语气平平:
“这种破符,山里的黄鼠狼都不屑于看。”
他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道:
“我只是……”
“只是想把我困住?”
她打断他,忽然从身后圈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后背,声音软得像浸了温水,
“萧玦,你是逆龙啊。”
指尖轻轻划过他腰间的龙形胎记,她的声音带着点叹息:
“天定要你踏碎凌霄,定国安邦的。为这点儿女情长搞这些小动作,不值当。”
萧玦转过身,撞见她眼里清晰的认真。
温玥踮起脚吻他,带着海棠花的甜香,吻得又轻又软:
“等你坐拥江山,金銮殿上百官俯首,那时想要多少美人没有?任你挑。”
他攥紧她的手腕,指节泛白,喉间挤出的话带着点执拗的沙哑:
“我只要你。”
她愣了愣,随即皱起眉,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力道轻得像挠痒:
“又说傻话。”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快得像错觉。
萧玦却抓住了那瞬间的迟疑,心里忽然笃定——这只口是心非的狐狸,或许没她说的那么不在乎。
(四)
这些天的萧玦像是揣了团火,坐不住,躺不稳。
批阅奏折时总盯着窗棂发怔,夜里更是频繁惊醒,掌心常攥着冷汗。
他发现她近来愈发贪恋暖炉,晨起时鬓角竟会凝着薄霜,不像往常总嫌炭火太燥,也不知是为何。
这日午后,他把自己埋在软榻里,怀里搂着蜷成一团的温玥。
她正懒懒洋洋舔着爪子,尾尖有一下没一下扫着他手背。
萧玦盯着帐顶绣的流云纹,喉间发紧,终于忍不住开口:
“总觉得不对劲,是不是要有什么事发生?”
她舔爪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时眼里已没了半分慵懒,琥珀色的瞳仁亮得惊人。
勾了勾嘴角,那笑意却没到眼底:
“还能是什么。”
指尖在他胸口轻轻画着圈,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片随时会落的雪:
“有人要来杀你了。”
萧玦浑身一僵,猛地坐直,怀里的狐狸被他带得一个趔趄。
他攥紧她的肩,指节泛白:
“谁?”
屋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沉香燃尽的噼啪声。
她仰头看他,眼尾微微上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
“你爹。”
两个字砸下来,萧玦的脸瞬间褪尽血色。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那个他自幼敬若神明,如今却视他为逆贼的父皇。
温玥忽然化作人形,裙摆扫过榻边的香炉,带起一阵细碎的香灰。
她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抚过他紧绷的下颌线,笑意漫上眼角:
“哟,这就气着了?”
语罢,她轻巧地旋身坐进他怀里,双臂一伸勾住他的脖子,鼻尖几乎蹭着他的脸颊。
尾尖在身后不安分地晃了晃,扫过榻上的锦缎,发出细碎的声响。
“这不正好么,”
她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在他耳畔,声音里带着点蛊惑的甜,
“你本就是要杀天子的命。他先来动手,倒省得你日后动手时,还得背着弑父的名头。”
萧玦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细骨。
可对上她那双亮晶晶、仿佛藏着星辰的眼,满腔的戾气忽然就泄了大半,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疼。
他喉间滚出一声闷响,终是松了手,将脸埋在她颈窝:
“可他是我爹。”
“是要杀你的爹。”
她抬手,轻轻顺着他的发,语气忽然软了下来,
“别怕,有我呢。”
(五)
御书房的偏殿里,皇帝正摩挲着一枚通透的玉佩。
心腹太监垂首立在阶下,低声道:
“主子,玦王近来在军中声望日盛,连边关将领都只认他的令牌……”
“朕知道。”
皇帝打断他,指尖在玉佩上碾出细痕,
“那逆子眼里的野气,像极了年轻时的朕。可这江山,只能是承儿的。”
他将玉佩重重拍在案上,
“去备牵机引,若他能回来,庆功宴上,送他上路。”
三日后,御书房的门被推开时,萧玦正垂眸摩挲着腰间玉佩。
皇帝的龙靴踏在金砖上,脚步声不重,却像敲在他心尖上。
他抬头,撞进一双复杂的眼。
那里面有审视,有惋惜,甚至藏着一丝连皇帝自己都未察觉的认可——这个他素来忽视的儿子,竟成了众皇子里最拔尖的一个。
可这份认可转瞬便被冷硬取代。
“南林告急,”皇帝开口,声音平稳无波,“朕命你为先锋,三日后出兵。”
萧玦指尖一颤。
南林那片沼泽密林,是出了名的绝地,敌军惯用火攻,加之地形限制,援军根本无法及时抵达,这分明是要他去送死。
他太清楚父皇的心思了,太子是发妻留下的独苗,容不得半分闪失,而他,就是那颗必须被拔除的钉子。
他正欲回绝,袖摆却被轻轻拽了一下。
眼角余光瞥见屏风后闪过一抹艳色,是温玥无声的示意。
“儿臣,遵旨。”
萧玦终是低了头。
皇帝满意地颔首,又叮嘱了几句“为国尽忠”,便带着随从离去。
回府后,门合上的刹那,萧玦猛地攥紧了拳。
下一秒,一具温软的身子便缠了上来。
温玥直接趴进他怀里,红唇顺着他的下颌线一路往下,吻得又轻又缓。
“放心,心肝儿。”
她抬起眼,眸中闪着势在必得的光,指尖轻轻点着他的胸口,声音又柔又媚,带着致命的蛊惑,
“有我呢。这趟出征,不是去送命的。”
她吻上他的唇,气息缠绵:
“我会让你活着回来,堂堂正正地,走上那个最高的位置。”
(六)
南林的风卷着砂砾,刮在人脸上像刀子。
萧玦勒住缰绳,望着前方密不透风的林子,指尖又开始发凉。
自打离了京城,他的心就没踏实过,那温玥临行前塞给他的平安符被攥得发烫,可她那句“放心”,此刻听来倒像句谶语。
“将军,前面就是黑风口了,敌军就在林子里扎营。”
副将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紧张。
谁都知道,这地方一到傍晚就起妖风,一旦被敌军用火攻,他们连逃的地方都没有。
萧玦刚要下令扎营待命,林子里突然窜起几道火光。
紧接着,便是敌军嚣张的大笑:
“萧玦!这绝地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火借风势,很快连成一片火海,朝着他们的方向扑来。
热浪灼得人睁不开眼,士兵们开始慌乱,连萧玦都觉得喉咙发紧——果然,父皇没给过他活的机会。
可就在这时,风向突然变了。
原本朝着他们刮的风猛地掉头,卷着熊熊烈火,疯了似的扑回敌军营地。
惨叫声瞬间响彻山谷,刚才还胜券在握的敌军,转瞬间就被自己点燃的大火吞噬。
萧玦怔住了,随即心头一紧,翻身下马就往火场外冲。
他知道是谁做的,除了她,没人有这本事。
在一片狼藉的边缘,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背对着他,站在还未熄灭的余烬旁,身形有些不稳。
“你……”
萧玦刚开口,她便转过身来。
左手腕上一片焦黑,连衣袖都被烧得残破,原本总是带着媚意的眉眼此刻紧蹙着,脸色苍白得吓人。
“我没事。”
她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没了往日的柔媚,也没了蛊惑的笑意。
萧玦心口猛地一揪,快步上前抓住她没受伤的右手。
那冰冷的语气,那强撑的模样,比看见她流血还要让他心疼。
他知道,这是妖法反噬的代价——她后来靠在他怀里调息时,指尖凝出的功德珠黯淡如残星,
“逆龙劫的因果,怕是要用千年道行来抵了。”
她望着帐外的星火,声音轻得像叹息。
(六)
凯旋的队伍踏过朱雀桥时,满城的欢呼几乎要掀翻云霄。
百姓们挤在街道两侧,踮着脚往仪仗中间望,嘴里反复喊着
“大将军威武”
“玦王千岁”,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连空气里都飘着庆功的酒气。
萧玦坐在高头大马上,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他微微侧头,看向马车里的人——那狐狸精正靠着软垫假寐,左手腕上的伤已褪去焦黑,只留下淡淡的红痕,那是他日夜以逆龙真气温养的结果。
若不是这龙气护着,凭妖法反噬的厉害,她此刻怕是连动一动都难。
队伍行至宫门前,欢呼声渐歇。
萧玦抬眼望去,皇极殿前的玉阶上,父皇一身明黄龙袍立在那里,身后跟着太子萧煜。
满朝文武都堆着笑,唯独那父子二人,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里的阴翳像化不开的墨。
萧玦心里冷笑一声。
胜仗,从来不是他的护身符,反倒是催命符。
“儿臣参见父皇,参见太子殿下。”
萧玦单膝跪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广场。
龙椅上的人没立刻叫他起来,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吾儿辛苦了。只是这胜仗打得蹊跷,回头,到御书房来一趟。”
萧玦垂着眼,应了声“是”。
起身时,他不经意间与太子萧煜的目光对上,对方眼里的怨毒和忌惮,几乎要溢出来。
他知道,这京城的风,又要起了。而身边这个刚养好伤的狐狸精,怕是又要被卷进这漩涡里了。
(七)
庆功宴的鼓乐还在殿外回荡,萧玦一身银甲未卸,肩头的猩红战功尚未褪尽,正接过内侍呈上的御赐礼盒。
金丝楠木盒里,除了锦缎包裹的玉带,还有一壶暗纹鎏金的酒。
“这酒,碰不得。”
温玥的声音轻得像缕烟,指尖刚触到壶身就缩了回去,眼底凝着冰,
“是牵机引,沾唇即发,却要三个时辰才见血痕,最是阴毒。”
萧玦眸色一沉,挥手便要唤人:
“拿下去——”
“等等。”
她忽然按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甲胄的缝隙里,声音里带着股狠劲,
“你得喝。”
他猛地转头看她,银甲碰撞出轻响,眼里满是错愕。
“他们想让你死得悄无声息,像条阴沟里的狗。”
她凑近了些,鬓边的珠花扫过他的颈侧,
“那我们就偏要闹得人尽皆知。你是刚为他守住半壁江山的功臣,他转头就赐毒酒,这出戏,得让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看清楚。”
他盯着她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玩笑,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三息后,他抬手按住她的肩,指腹碾过她微微颤抖的脊背,沉声道:
“好。”
未时三刻,贺客盈门。
王爷换上常服,亲自捧着那壶御酒站在堂中,笑容温和得像在说家常:
“今日蒙父皇惦念,赐下佳酿。诸位与我同袍征战,这份恩宠,理当共饮。”
众人纷纷附和,觥筹交错间,他举起酒盏,朗声道:
“谢父皇,儿臣,先干为敬!”
酒液入喉,不过片刻,他忽然闷哼一声,酒盏坠地,血溅锦袍,满座死寂——御赐的鸩毒,终究藏不住了。
“王爷!”
“怎么回事?”
惊呼声四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壶尚有余温的御酒上,又齐刷刷投向皇宫的方向,眼神里从震惊到骇然,再到无声的寒意——
皇帝想杀他。
这个念头,像投入湖心的巨石,瞬间在每个人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而倒在地上的萧玦,嘴角却似乎噙着抹极淡的笑,模糊的视线里,映出温玥攥紧拳头的身影。
这步险棋,
走成了。
(八)
街头巷尾的议论像疯长的藤蔓,缠着皇宫的墙根儿往上爬。
卖菜大妈的竹篮里装着新鲜的萝卜,嘴里却啐着“白眼狼皇帝”;
挑着担子的货郎走三步唱一句,编的顺口溜里满是太子的龌龊——
“东宫爷,黑心肝,兄长流血他偷欢”。
这些话像针似的扎进太子耳朵里,他在东宫摔碎了第三只玉盏,猩红的酒液溅在明黄的龙纹地毯上,像极了那日王爷呕出的血。
“反了!都反了!”
他揪着内侍的衣领嘶吼,眼里的焦躁几乎要溢出来。
而此时,萧玦正踏着宫道上的青石板,一步步走向太和殿。
温玥替他引去大半毒性,可残毒仍在骨血里窜,让他每走一步都带起一阵虚浮的晃。
脸色是掩不住的白,唇上却没了血迹,倒显得那双眼睛格外沉,像结了冰的湖。
“爹,当真要杀我?”
他站在丹陛之下,声音不高,却让御座上批阅奏折的皇帝停了笔。
香炉里的龙涎香袅袅升起,模糊了君臣之间的距离。
皇帝放下朱笔,指尖在奏折上敲了敲,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就没想过杀了你爹和你弟?”
萧玦没答,只是重复那句,像个执拗的孩子:
“爹,当真要杀我?”
皇帝忽然就愣住了。
眼前的人明明穿着亲王蟒袍,脊背挺得笔直,可那双眼睛里的茫然与痛楚,却和二十年前那个雪夜重叠了。
六岁的孩子抱着他的腿,哭声冻得发颤,求他去看看咳得快断气的母亲。
那时他怎么说的?
哦,他甩开了那只抓着龙袍的小手,冷硬地说:
“是她自己无用,留不住朕的心,也保不住自己的命。”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皇帝张了张嘴,竟有些发不出声。
可不等他开口,萧玦已经转身。
玄色的袍角扫过冰凉的地面,没有丝毫留恋,仿佛刚才那句追问,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对“父子”二字的念想……
(九)
后来的事,发生得又快又烈。太子被查出私通外敌、构陷亲王的实证,押到王爷面前时,还在尖叫着
“你不能杀我!我是太子!”
萧玦挥了挥手,没看那滩染血的地面。
宫门前的雪积了半尺深,王爷披着玄色斗篷,靴底碾过冰碴,发出细碎的声响。
身后的侍卫抬着一口薄棺,木头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在白雪映衬下格外刺目。
皇帝正在暖阁里摩挲着那枚传国玉玺,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棺木的瞬间,手指猛地一颤,玉玺磕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
“你……”
他声音发紧,视线从棺木移到王爷脸上,那张素来沉静的脸上此刻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沉得像化不开的冰。
侍卫掀开棺盖,太子那张尚带着惊惶的脸露了出来,颈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是被利剑穿透的。
“啊——!”
皇帝猛地站起来,龙袍的下摆扫落了案上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踉跄着扑到棺边,手指抖得碰不上太子的脸,
“我的儿……我的承儿……”
哭声瞬间灌满了暖阁,这位素来以铁腕著称的帝王,此刻像个丢失了珍宝的孩童,眼泪混着鼻涕淌下来,糊住了满是皱纹的脸:
“你怎么能这样狠心!他再怎么不对,也是你的弟弟啊!”
萧玦站在原地没动,斗篷上的雪化成水,顺着衣角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他看着趴在棺木上痛哭的皇帝,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
等皇帝的哭声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每一个角落:
“正如陛下所言,是他自己没用。”
皇帝猛地抬头,泪眼模糊地瞪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
“他勾结外敌,构陷边军,藏不住马脚,是他没用。”
萧玦的声音依旧平稳,
“昨日他带着甲士围堵王府,想替您‘永绝后患’,却技不如人,也是他没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棺中太子的脸,又落回皇帝身上,那双眼睛里,再没有半分六岁时的孺慕,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就像当年,母亲在冷宫里断了气,您说她‘自己无用’一样。”
皇帝的哭声戛然而止,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暖阁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出的轻响,还有他自己粗重的、带着绝望的喘息。
萧玦转身走向龙椅,玄色的斗篷在风雪中扬起一角。
他没有回头,就像那天在御书房里,他问完那句
“爹,当真要杀我”
之后,决绝地转身一样。
有些债,总要有人还。
有些话,迟了二十年,终究还是要说出口。
萧玦停在龙椅前,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淬了冰的利刃:
“退位。陛下,能留个体面。”
说罢,他俯身拿起桌边的玉玺,递给此刻正跪坐在地上的皇帝。
那方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玉石,此刻在皇帝颤抖的手中重如千钧。
“你……逆子!”
皇帝猛地甩开他的手,玉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裂出一道细纹。
他指着王爷,泪水混合着恨意汹涌而出,
“即便是你赢了,朕也要让你背上弑父杀弟的罪名!让你永世不得安宁!”
话音未落,他突然从身侧边抽出一把匕首,那是他藏了多年的防身之物,此刻却带带着决绝的狠厉,狠狠刺向萧玦的心口。
萧玦甚至没有侧身,只垂眸看着那柄没入半寸的匕首,血珠顺着衣襟缓缓渗出。
他抬眼,看向皇帝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不在乎。”
皇帝愣住了,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松。
片刻后,萧玦像是咬碎了牙,一字一顿地补上一句,
这一次,他用了那个字——
“朕,
不在乎。”
那个“朕”字落下时,他抬手握住皇帝的手腕,稍一用力,匕首便被彻底拔出。
鲜血喷涌而出的瞬间,他反手将匕首刺入了皇帝自己的心口。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
皇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字。
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眼睛还圆睁着,仿佛要将眼前这个儿子的脸,刻进永恒的黑暗里。
萧玦站在原地,胸口的血和手上的血混在一起,顺着指尖滴落在冰冷的金砖上。
他低头看了看那方裂开的玉玺,又看了看地上渐渐失去温度的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弑父杀弟的罪名?
他低头,用染血的手指抚过自己胸口的伤口,那里的疼痛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从六岁那年被推开的瞬间,从母亲在冷宫里断气的那一刻,他早就不在乎了。
从那个被他称作“爹”的人,为了他另一个儿子,要对他赶尽杀绝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乎了。
这天下,他要。
这骂名,他接。
这龙椅,终究是用至亲的骨血铺就的。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荒芜。
登基那日,天现异象,紫宸宫上空乌云翻涌,隐有龙形暗影盘旋嘶吼——逆龙气挣脱束缚,在他体内疯狂冲撞。
温玥站在阶下,望着他被黑气缠绕的身影,忽然抬手按向心口。
最后一点妖气从指尖溢出,化作淡金色的光带缠上他的周身,乌云翻涌间,她听见自己千年修为碎裂的轻响,像山涧冰棱坠落。
“这样……就不疼了。”她望着他舒展的眉头,轻声说。
(十)
紫宸宫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金辉,温玥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鬓边的东珠。
这宫殿大得晃眼,锦被柔得像云,可她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指尖凝聚不起半分妖气,连尾巴尖都懒得晃一下。
昨夜她偷偷躲在偏殿尝试化形,灵力刚聚起就散了,反倒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尾巴没显形,脚踝却磕出了青肿。
“又在发呆?”
萧玦端着碗冰镇的酸梅汤进来,亲自递到她手边,
“尝尝,御膳房新做的,加了你爱吃的冰镇荔枝。”
她没接,偏头望着窗外。
宫墙太高,连月亮都像是被框住的,哪有山野里的自在。
法力消失的恐慌像藤蔓,夜里总缠着她,连带着对他的亲近也生出几分烦躁。
他却像是察觉不到,依旧日日陪着,夜里她稍有动静,他便会惊醒,伸手摸到她的手腕才肯安睡,那力道紧得像是怕一松手,她就会化作青烟散去。
这日她正对着铜镜发愁,镜中的女子眉眼明艳,却没了往日那股子勾魂摄魄的妖气,倒像个寻常的世家贵女。
他从身后环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
“怎么了?看你这几日都闷闷的,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肯留下来。”
她心头火起,转身推开他,冷笑一声:
“陛下说的轻巧。世间好物,我见过的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想要我留下?”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好啊,你把心挖出来给我,我就信你。”
话音未落,他竟真的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抬手就要往心口扎去。
“你疯了?!”
她惊得魂飞魄散,想也没想就伸手攥住刀刃,尖锐的刺痛传来,血珠顺着指缝滚落,滴在明黄的龙袍上,红得刺目。
他愣住了,猛地甩开匕首,攥住她的手,声音都在发颤:
“你……在流血?”
他见过她受伤的。
上次替他引毒,她呕出的血是紫蓝色的,泛着妖异的光。
可此刻,她指缝间渗出的,是和凡人一样的殷红,温热,带着生命流逝的气息。
她也懵了,看着自己掌心的血,又看了看他惊慌失措的脸,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千年修行,难道真的要在这深宫高墙里,成了个会流血、会疼、会……动心的凡人?
萧玦死死抱着她,手臂收得极紧,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又掺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玥儿,你是凡人了?你是人了?对吗?”
这些日子,他早就发现她的不同。
她开始怕冷,冬日里总揣着暖炉;她会犯困,午后总要蜷在软榻上打盹;她甚至会生病,前日一场风寒,竟让她咳了整宿。
他偷偷藏起那些能锁住精怪的符咒,只盼着她能多留一日。
“你松开我!”
她被勒得喘不过气,心里那股无名火更盛,法力消失的恐慌、对未来的茫然,此刻都化作了对他的怨怼,
“是不是人又怎样?与你何干!”
“我不!”
他像个执拗的孩子,头埋在她颈窝,气息滚烫,
“玥儿,别走。”
她挣了半天没挣开,最后也只能气鼓鼓地任由他拉着回了寝殿。
他笨拙地替她包扎伤口,指尖都在发颤,药水洒了满桌,缠绷带时更是笨手笨脚,几次蹭到她的伤口,惹得她痛呼出声。
“轻点!”
“哦哦哦,好,好。”
他忙应着,动作放得更柔,眼神里满是疼惜。
包扎完,他蹲在她面前,仰头望着她,伸手想去抚她的脸,却被她“啪”地一声打开。
“玥儿,留在我身边。”
他不恼,只是固执地重复,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
“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再也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即便我是个凡人?”
她挑眉,语气带着嘲讽,
“即便我再也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对你而言,再也没有利用价值?”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却坚定: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利用品。”
自那日起,他当真说到做到。
他下旨永不选妃,偌大的后宫,只有她一人居住。
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便命人搭起百尺高台;
她念起山间的野果,他便让各地官员寻遍密林;
她偶尔皱一下眉,他能紧张半天,围着她转来转去,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只要能让你高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握着她的手,掌心温暖干燥。
她抽回手,轻哼一声:
“那不是你应该做的?原本我是不老之身,若不是……”
若不是动了这该死的心,若不是为了镇压你的逆龙气耗光修为,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是,怪我。”
他没让她说下去,只是握住她的手腕,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那我便用这一生来补偿你,玥儿,好不好?”
她看着他眼底的恳切,心头猛地一颤,别过脸去,没再说话。
案几上放着个锦盒,里面是她攒了千年的功德珠,此刻黯淡无光。
她前日随手扔给小太监时,听见他在身后低笑——原来比起飞升,他掌心的温度更让人心安。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她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在掌心化成水珠,就像那日被扔掉的功德珠般晶莹——或许最珍贵的,从来不是长生。
她这样想着,靠进了他的怀里。
这样的安稳,让他以为他终于可以达成所愿与她相伴一生。
直到这天醒来,
她……
不见了。
龙榻边的锦被还带着余温,梳妆台上那支他亲手为她簪过的玉钗孤零零地躺着,连带着她常穿的那件素白披风也消失无踪。
萧玦猛地坐起身,胸口的逆龙气因骤然失控的情绪翻涌起来,喉头一阵腥甜。
“皇后呢?!”
他掀翻了床幔,声音里的惊惶几乎要将殿顶掀翻。
守在门外的内侍被吓得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陛、陛下,寅时还见娘娘在偏殿看雪,之后……之后就没动静了……”
萧玦一脚踹翻了手边的龙纹香炉,鎏金炉身撞在金砖上发出刺耳的响。
他冲到偏殿,窗棂大开着,寒风卷着雪沫灌进来,吹得案上的宣纸簌簌作响。
纸上是她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带着凡人提笔的生涩:
“萧玦,人间很好,可我不想困在这四方城里。你有你的江山,我有我的山野,就此别过吧。”
“别过?”
他捏紧那张纸,指节泛白,纸缘被攥得发皱,
“朕没允,谁准你别过!”
三日后,全国的城门都贴上了皇后的画像。
画中女子眉眼弯弯,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正是他亲手描摹的模样。
御林军奉旨搜查所有客栈、驿站,甚至连偏远小镇的茶馆都没放过,可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留下半点踪迹。
萧玦坐在御书房,指尖划过地图上每一处山川河流。
他太了解她了,她怕麻烦,却又爱热闹,定是躲在哪个有山有水的小镇,一边啃着野果,一边看凡人吵架。
“去江南。”
他突然起身,玄色龙袍扫过案几,
“她最喜江南的梅子酒。”
江南的雨总是缠绵。
萧玦撑着油纸伞站在青石板路上,看着不远处酒肆里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换了身粗布衣裙,正捧着碗桂花糕吃得香甜,嘴角沾着碎屑,像只偷食的小兽。
他的心猛地一揪,快步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她抬眼看见他时,嘴里的糕点差点喷出来,眼里的惊讶转瞬变成恼怒:
“你怎么来了?”
“接你回去。”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宫里的暖炉我让人加了炭,你爱吃的蜜饯也备了新的,跟我走。”
“不去。”
她把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擦了擦手,语气斩钉截铁,
“萧玦,我现在是凡人了,活不了几百年的。我不想把日子耗在那座金笼子里,我想看看日出,听听风吟,就像以前在山里那样。”
“朕可以陪你看日出,陪你听风吟。”
他抓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
“朕把皇宫拆了给你建座山,你要什么朕都给你,只要你跟朕回去。”
她猛地抽回手,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忽然抓起桌上的剪子对准自己咽喉,眼角闪过一抹妖异的金芒——那是法力尽失后,唯一残存的狐妖本能,每当情绪激动,总会泄露几分当年的影子。
“萧玦,你若再逼我,我就让这具身子死在你面前——反正凡人命短,不如现在就断个干净!”
萧玦瞳孔骤缩,伸手想去夺剪子,动作却在半空僵住,指尖微微发颤。
他从未见过这样决绝的她,仿佛只要再往前一步,眼前人就会真的化作一滩血水,连魂魄都留不下。
“你……”
他声音发紧,眼底翻涌着惊怒与恐慌,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沙哑的低吼,
“放下!”
她冷笑一声,握着剪子的手却没松:
“放我走。”
僵持许久,他终究是先松了劲,颓然坐回椅上,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你想怎样?”
“我要你别再跟着我。”
她慢慢放下剪子,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让我像个真正的凡人那样,活几天自己的日子。”
说罢,她转身就走,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巷深处。
萧玦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握紧了伞柄,骨节泛白。
他当然能找到她。
她怕黑,夜里定会找亮着灯的客栈;
她贪吃,路过小吃摊总会停下脚步;
她连自己的钱袋都保管不好,定会在哪家店铺留下踪迹。
果然,半月后,他在塞北的一家羊肉馆里找到了她。
她正捧着碗羊汤,吃得鼻尖冒汗,看见他进来,直接把汤碗扣在了桌上:“萧玦,你有完没完?”
“你一日不跟朕回去,朕便一日不罢休。”
他在她身边坐下,招手让店家再上一碗汤,
“这汤太膻,不合你口味,换碗清淡的。”
她气结,转身就往外走,却被他拉住手腕。
这一次,他握得极紧,像是要嵌进她的骨血里:
“玥儿,别闹了。外面风餐露宿,你身子受不住。”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不用你管!”
她挣了半天没挣开,眼角的金芒又隐隐浮现,眼眶也跟着红了,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我走?”
“除非朕死。”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否则,你哪儿也去不了。”
她看着他眼底那股近乎疯狂的执拗,看着他鬓边新添的白发,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最后一次被他找到时,她正蹲在山脚下看蚂蚁搬家。
他站在她身后,身上还带着赶路的风尘,声音里带着疲惫,却依旧固执:
“跟朕回去,嗯?”
她没回头,只是轻声说:
“萧玦,你困住我的人,困不住我的心。”
他走上前,在她身边蹲下,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冻得冰凉,他用自己的掌心裹住,一点点焐热:
“没关系。”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心在不在,朕不在乎。朕只要你在朕身边,活着,好好的。”
山风吹乱她的鬓发,他伸手去拂,却摸到一手湿凉。
“哭什么?”
他拇指蹭过她眼角,
“朕说过,你跑一次,朕追一次。”
她看着掌心化开的雪水,忽然笑了:
“萧玦,你真是……”
真是什麼?
她没说出口。
就像她没说,昨夜梦回深山,醒来时第一个念头竟是——
“该提醒他添衣了。”
她轻轻挣了挣,他的手却握得更紧了。
或许这场追逐,从一开始就分不清是谁困住了谁,就像此刻掌心的温度,烫得让人想逃,却又舍不得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