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绵阳秋夜。
潮气混着桂花香,沾在青石板上。
苏晚卿攥着素色包袱绕过后廊,掌心早沁出细汗。到了苏公馆那扇不起眼的后门后,她略顿了顿,警惕地瞥了眼四周,才悄悄推开那扇木门。
这是她头回违逆父亲,心却跳得比檐角铜铃还急——巷口老槐树下,顾言在等她。
苏晚卿是绵阳富商苏鸿文的长女,苏家在翠花街开绸缎庄,又在大西门外开粮行、顺城街开洋货铺,是当地体面人家。
苏晚卿自幼随父打理铺子,熟谙各类货物,算盘技艺精湛远超账房先生。
顾言是苏家的账房先生,白日在苏家铺子里执掌账目,夜里便回自己住处挑灯自学。
苏晚卿奔到暗巷那辆马车前,掀帘坐进去的刹那,只觉心跳“咚咚”撞着车壁,竟和车轮碾过石子的声响缠在了一处。
马车往巷尾老槐树下赶,风从帘缝钻进来,吹得鬓发乱晃,她嘴角却忍不住漾起笑意——到了重庆,顾言说要去洋行寻个译电的差事,或是去报馆做编辑。
她呢,便开个小铺子,那时节,她就不是什么苏家长女,只是他的晚卿了。
老槐树枝桠在月光下投下疏朗的影,像摊开的墨色手掌。
顾言果然立在树下,粗布长衫洗得发白,反倒衬得身姿愈发挺拔。见马车停稳,他快步迎上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热混着薄汗,烫得她指尖微颤。
“晚卿,”他声音里带着点急,又藏着雀跃,“到了重庆,我们就结婚。”
话未说完,几盏灯笼突然从巷尾亮起,暖黄的光把黑暗劈成两半。
苏鸿文站在最前头,石青缎面马褂绷得紧紧的,脸上没半点血色,比巷口那块浸了夜露的青石板还冷。
苏晚卿心头猛地一沉——她爹竟早在此处候着,果然是算准了她的心思。
“爹。“声音发颤的同时,她下意识往顾言身后缩了缩,手指却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进他掌心。
“还知道叫爹?“苏鸿文的声音像淬了冰,“把大小姐带回去!“
“我不回去!“苏晚卿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忽明忽暗,“我要跟顾言走!“
“反了你了!“苏鸿文扬手就要打,手腕却被顾言死死扣住。
顾言把苏晚卿护在身后,脊梁挺得笔直:“苏老爷,晚卿愿意跟我走,您不能逼她!“
“你算个什么东西?“苏鸿文一脚踹在他胸口,顾言踉跄着退了两步,却仍挡在她身前。
“我苏家养你,你竟敢拐我女儿?来人!把这穷酸打断腿,扔去乱葬岗!“
家丁们举着木棍涌上来,风声劈面而来。
苏晚卿尖叫着要扑过去,却被管家从背后按住,胳膊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看着木棍要落在顾言头上,喉咙发紧:“父亲!我跟你回去!我跟你回去!“
苏鸿文挥了挥手,家丁们停了手。他瞥了眼相拥的两人,脸色阴沉得可怕——为了苏家的体面,这事断不能传出去。
当晚苏公馆大厅,门卫守在廊下,管家带着几个心腹家丁立在角落,连灯都比往日暗了几分。
苏鸿文站在大厅中央,胸口剧烈起伏。
苏鸿文的三姨太方芷晴和三女儿苏敏柔站在他身侧,嘴角压着藏不住的笑意,像两株趁夜开得得意的毒花。
二姨太胡秋月带着女儿苏蕴含回了娘家,否则此刻这厅里,怕是更少不了搬弄是非的眼。苏晚卿和顾言跪在冰凉的地上,膝盖很快麻得失去知觉。
苏鸿文猛地从腰间拔出手枪,‘啪’地拍在案上,黑洞洞的枪口朝上,却仍让厅内瞬间死寂。
方芷晴吓得低呼一声,往苏敏柔身后缩了缩。
苏鸿文指着顾言,声音发狠:‘我苏家养你,你竟敢诱拐我女儿?这枪若响,绵阳城外乱葬岗,就是你的归宿!”
“咔哒“一声,枪上了膛。
苏晚卿浑身一僵,疯了似的扑过去,双手死死抓住苏鸿文握枪的手:“爹!不要!要杀就杀我!是我怂恿他带我走的!都是我的错!“
苏鸿文被她撞得手一抖,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那枪走火。
他猛地抽回手,把枪塞给方芷晴,方芷晴接得手忙脚乱,几乎是把枪扔在桌上的。
“你这逆女!“苏鸿文反手就是两记耳光,力道重得让苏晚卿摔在地上。她脸颊瞬间肿起来,嘴角沁出鲜血,腥甜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
晚卿!“顾言扑过去把她护在怀里,抬头瞪向苏鸿文,眼里没半分惧意:“苏老爷,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杀要剐冲我来,别伤她!“
苏鸿文气得发抖,扬手又给了顾言两耳光,指印在他苍白的脸上格外显眼。
方芷晴偷瞥了眼苏晚卿肿起的脸颊,又飞快扫过苏鸿文暴怒的眉眼,心头猛地一跳——若苏晚卿真犟着不嫁,让敏柔替嫁,往后她便是沈家少夫人,在苏家还愁抬不起头?
方芷晴忙抢步上前,虚扶着苏鸿文的胳膊,声音柔得发颤:“老爷息怒,晚卿和那顾言许是一时糊涂。她若实在不愿嫁沈家,不如……不如让敏柔替嫁?横竖都是苏家的女儿,沈家应当也肯的……”
苏敏柔眼睛一亮,忙跪直了身子接话:“爹!女儿愿意嫁沈砚之!女儿定会好好侍奉沈家,绝不给苏家丢脸!”
苏晚卿趴在地上,听着这母女一唱一和,喉咙里溢出一声嗤笑,嘴角的血沫混着冷笑渗出来:“爹,三姨娘和敏柔妹妹说得是。让她嫁,可不是更好?省得我这‘不懂事’的,误了苏家的前程。”
“好个屁!”苏鸿文狠狠瞪向方芷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他何尝没动过同样的心思?若不是沈家指名道姓要晚卿,他怎舍得把这个女儿推出去?
他苏鸿文膝下无子,三个女儿里,偏是晚卿最得他真传,算盘精、眼光毒,打小就被他当作接班人带在铺子里打磨。
如今倒好,先是被沈家这尊大佛盯上,要娶去做军阀少奶奶,断了他培养多年的路;再是闹出私奔的丑事,简直要把他的肺气炸!
“这话不准再说!”苏鸿文的声音陡然严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沈家要的是晚卿,沈啸山亲自点的头!你敢动歪心思,沈家怪罪下来,别说保你,整个苏家都要被你拖垮!”
方芷晴被他吼得一哆嗦,想到沈啸山,脸色便猛地一白——那军阀手握三师兵力,在川西北边境是出了名的铁腕,没人敢触他霉头。苏家能在绵阳扎下根来,全是仰仗沈家的庇护。
沈啸山脾气火爆又心狠手辣,她哪敢触这霉头?忙低下头,只怨毒地剜了眼地上的苏晚卿。
苏晚卿却视若无睹,只定定望着父亲紧绷的侧脸。方才心头那点残存的暖意,早被他话里那句“沈家指名要的是晚卿”的潜台词,冻得寸寸成冰。
苏鸿文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回苏晚卿身上,冷得像刀:“还有你,别连累苏家,乖乖嫁过去。”
“我不嫁!“她撑起身子,眉毛细弯拧成死结,眼里是豁出去的决绝,“要我嫁沈家,除非我死了!“
苏鸿文冷笑一声,抬脚踢了踢顾言的胳膊:“我不会让你死,不过我会先让他死。你好好想想,明天给我答复。“
他转身喊:“来人!把顾言关起来!把大小姐带回卧房,没我的命令,不准她迈出半步!“
苏晚卿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涂药膏。冰凉的药膏敷在肿起的脸颊上,疼得她倒抽气。镜里的人眼尾发红,嘴角还带着血迹,哪还有半分苏家大小姐的体面。
她想起母亲在世时,总摸着她的头说:“我们晚卿将来要嫁个心诚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母亲走后,外祖父外祖母也相继离世,她在苏家活得如履薄冰,这心愿便成了支撑她的光。直到遇见顾言,他就像一束光,真的照进了她的生活。
前年她在自家藏书楼翻找旧籍,梯子忽然晃了晃,她惊呼着闭眼,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揽住腰,稳稳落在地上。
睁眼时,撞进一双清润的眸子——是个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青年。青年松开手时,怀里掉出本《漱玉词》,正是她方才要找的版本:封皮磨破了,内页却夹着张写满批注的便签,字迹清瘦,竟和她自己的批注有几分相合。
他慌忙捡起书,耳根微红:“小姐当心,这书……我常借来翻。”他穿著苏家仆役的粗布衫,指尖却沾着墨香,又低声重复了句“小姐当心”。这便是他们的初遇。
后来才知,顾言前年落魄来绵阳时,父亲见他衣衫褴褛却揣着磨破的诗集,留他在绸缎庄打杂。
后见他夜夜读书、通洋文,算术尤精——半日便理清旧账,还标出漏记的零头,竟懂中式改良薄记,才知他是遭兵灾辍学的教书先生之子,让他在苏家铺子当账房先生。
他白日在铺子管账,常将学堂算术用在账本上,还为父亲念上海的绸缎行情,父亲总叹“捡着个宝贝”。
春日廊下,他握着她的手教写瘦金体,指腹温热,轻轻覆在她手背上。
笔尖划过宣纸时,他凑得极近,气息拂过耳畔,轻声讲“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典故,末了总不忘添一句:“这字要见风骨,像晚卿你,看着柔,骨子里却有韧劲。”
她指尖一颤,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他却不恼,只拿纸巾替她擦去指腹的墨痕,指尖似有若无地蹭过皮肤,惹得她耳尖发烫。
秋夜灯前,他翻出洋文书籍,指着字母教她念“月亮”的外文发音,说“这是西洋人对婵娟的叫法”。
教到兴起,他忽然停住,看着她映在灯影里的侧脸笑:“其实还是咱们的‘婵娟’好听,像你名字里的‘晚’,是日暮时最柔的光。”
她低头翻书,却听见心跳擂鼓般响,书页被指尖捻得发皱。
偶有闲暇,他会在花园石桌上摆开棋盘,教她落子的章法。
她总输,耍赖似的要悔棋,他便笑着让她,指尖敲敲她的手背:“棋品如人品,晚卿这是耍赖呢。”可眼里的纵容,比棋盘上的输赢更让她心暖。
有时他拿支竹笛,吹起她曾背过的《漱玉词》调子,笛声清越,他望着她的目光却比笛声更软,像春日融雪后的溪水,慢慢漫过她的心。
那日春末,海棠树开了满树的花,风一吹,花瓣落在石桌上、他发间。
他忽然停了翻书的手,抬头看她,眼里的光比透过叶隙的阳光还亮:“晚卿,我若娶妻,一生只娶一人,绝不纳妾。”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拂去她肩头的花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春:“我想娶的人,是你。”
风穿叶隙沙沙响,像替她应了声“好”。
她望着他眼里清晰的自己,心头的欢喜满得要溢出来——那时真以为,往后的日子,就是他握着她的手,从诗词讲到岁月长,从春衫讲到冬雪,一生一世,再无旁骛。
可沈家偏要来为沈砚之提亲。
沈砚之是沈啸山的儿子,听说也是留洋回来的军官。前些年他随沈夫人来苏府时,她远远见过几次——总穿着笔挺的军装,眉眼间带着世家子弟的疏离,瞧着便和他父亲一般,大抵也视女子为附属。
沈府那样的宅第,那样的家风,她怎肯嫁?也正因如此,她才求着顾言带她私奔。
铜镜里的人眨了眨眼,泪便落下来,砸在脸颊的药膏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抬手按了按心口,那里还在有力地跳——只要顾言没事,只要还有一丝生机,她就不能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