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苏公馆堂屋，静得能听见檀木八仙桌下蟋蟀的低鸣——那细碎声响在凝滞的空气里钻着，反倒衬得周遭更沉了。
苏晚卿跪在冰凉的青砖上，脊背挺得笔直，像株被狂风按在地上却不肯折腰的兰草，连脖颈都绷出倔强的弧度。
“爹！我不嫁！”她抬眼瞪向主位的苏鸿文，眉毛细弯拧成死结，眼里爬满红血丝，像蛛网似的覆在眼白上，“沈砚之是军阀的儿子！俗话说得好，有其父必有其子！他跟他爹一个德性！”
“住口！”苏鸿文猛地拍向桌子，上好的龙井从盖碗里泼出来，在青绿地毯上洇出深色的痕，像块洗不掉的疤。
他穿件石青缎面马褂，领口盘扣随着动作颤得厉害，肥硕的脸因愤怒涨成猪肝色：“你懂个屁！沈军长亲自让人来求娶，是给咱们苏家脸！你以为沈砚之配不上你？他现在是川西北独立旅的旅长！手里握着一个旅的兵！绵阳城的城门钥匙，都得看沈家脸色！”
他俯身指着苏晚卿的鼻子，唾沫星子溅在她额前碎发上：“你嫁过去是做少夫人！穿金戴银，前呼后拥！不是去受委屈！”
苏晚卿别过脸，嘴角扯出冷笑，那笑里带着碎冰：“少夫人？怕不是个笼中鸟！”
“反了你了！”苏鸿文气得发抖，抄起桌上的茶盏就要砸，偏厅的竹帘却“哗啦”一声被掀开，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僵局。
二姨太胡秋月由女儿苏蕴含扶着款款走进来。
她穿件藕荷色绣兰草的旗袍，领口镶着圈珍珠，衬得脖颈白皙，手里攥着帕子轻轻拍着，脸上堆着假惺惺的笑：“老爷消消气，晚卿年纪小，不懂事，咱们慢慢说。”
她走到苏晚卿身边，伸手想去拉她，指尖刚要碰到胳膊，却被苏晚卿猛地抽回手——像碰了什么脏东西。
苏晚卿抬眼瞪她，眼里的嫌恶毫不掩饰：当年若不是这心机的胡氏一天到晚争风吃醋，母亲也不会郁郁而终，她更不会成了没娘疼的孩子。
胡氏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难堪，随即又笑着打圆场，声音柔得发腻：“晚卿，你沈伯母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知书达理得很，听说还亲自给你绣了嫁妆单子呢。沈家就沈砚之一个儿子，你去了就是当家主母，多好的福气。”
“福气？”苏晚卿嗤笑一声，尾音挑得老高，“给你家苏蕴含，你们敢要吗！”
“姐姐怎么这么说呢？”一旁的苏蕴含忽然开口。
她穿件水红袄裙，鬓边簪着颗鸽子蛋大的珠花，衬得那张尖脸格外娇俏，却也透着刻薄。
她凑到苏晚卿面前，声音甜得发腻，像抹了蜜的毒药：“沈砚之有一日来家里送屏风，穿件烟青长衫，袖口绣着暗纹梅枝，站在廊下看账本时，阳光落在他侧脸，温温和和的，比顾言强多了。”
故意顿了顿，眼尾瞟着苏晚卿发白的脸，语气里的轻蔑藏都藏不住：“顾言那个穷酸，姐姐跟着他，怕是要去喝西北风。”
“你闭嘴！”苏晚卿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可她顾不上疼，指着苏蕴含的鼻子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提顾言的名字！”
“晚卿！”胡氏厉声喝止，脸色沉了下来，“怎么跟你妹妹说话呢！”
“妹妹？”苏晚卿笑出泪来，眼泪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跟谁过日子，轮得到她置喙？顾言好不好，也用不着她这捧着珠花的嘴来评！”
“够了！“苏鸿文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震得跳起来，堂屋瞬间安静下来，连蟋蟀的叫声都停了。
他盯着苏晚卿，眼里的狠戾像淬了毒的刀，恨不得将她戳穿：“我告诉你，苏晚卿，这沈砚之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苏晚卿梗着脖子，下巴扬得老高，像只宁死不屈的雀鸟：“我死也不嫁！“
“好！好得很！“苏鸿文气得浑身发抖，忽然冲门外喊，“来人！“
两个家丁快步走进来，垂手站在一旁。
苏鸿文指着苏晚卿，声音冷得像冰：“把她关回房里！没我的命令，不准给她饭吃！“
“爹！“苏晚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里的光碎了一地。
苏鸿文却没看她，只对家丁挥挥手：“带走！“
家丁上前架住苏晚卿的胳膊，她挣扎着尖叫：“苏鸿文！你不是我爹！“
可终究抵不过两个壮汉的力气，被硬生生拖出了堂屋，拖拽的声响在长廊里回荡。
房门“砰“地一声被锁上，落锁的声音像重锤砸在苏晚卿心上。
她扑到门上拍打着，指甲抠得门板发白，留下几道浅痕：“放我出去！我要见顾言！“
可门外只有家丁冷漠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苏晚卿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她的贴身丫头锦书端着碗粥走进来，见她坐在地上，心疼得红了眼，声音压得很低：“小姐，你快起来，地上凉。“
苏晚卿抓住锦书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指节都在发抖：“锦书，你帮我，我要去找顾言！“
锦书蹲下来，把粥递到她手里，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小姐，你就别犟了。老爷说了，你要是不嫁，就......就......“
“就怎么样？“苏晚卿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锦书咬着唇，半天不敢说，眼圈红得像兔子。
“你说！“苏晚卿急了，晃着她的手。
“就叫人把顾言......“锦书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把顾言解决了......“
苏晚卿手里的粥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白粥洒了一地，热气很快散了。她浑身发抖，像筛糠似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真这么说？“
锦书点点头，抹着泪，声音断断续续：“小姐，老爷这次是动真格的，顾言被打得浑身是伤。沈家那边催得紧，说下月初就要娶亲......“
苏晚卿瘫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抽走了所有东西。
她知道苏鸿文心狠，却没想到他竟狠到要杀人的地步。
顾言是她的软肋，苏鸿文偏偏就往她的软肋上捅，一下又一下，精准又残忍。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卿水米不进，锦书端粥进来时，总见她攥着枕边那本翻旧的《漱玉词》，指尖反复摩挲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页，书页被眼泪浸得发皱，却始终没撕。
直到第七天，她才松开手，书页“啪”地合上，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锦书急得团团转，端来的粥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却劝不动她分毫。
苏鸿文让人把她拖到了堂屋。她浑身发软，几乎站不住，是被家丁半架着进来的。
他扔出个布包在她面前，布包散开，露出里面半块鸳鸯玉佩——是顾言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去年春日他曾将一半块塞给她，说“鸳鸯成对，戴着保平安”，自己留着另外半块。如今玉上裂了道狰狞的缝，缝里还沾着点暗红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要么穿嫁衣，“苏鸿文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要么明天去城外乱葬岗捡他的骨头。你选。“
苏晚卿盯着那块玉佩，指尖抠得青砖发白，指缝里渗出血来，滴在青砖上，像极了开败的梅花。她仿佛能看到顾言倒在血泊里的样子，看到他最后看她的眼神，带着不甘和牵挂。
不，她不能让顾言死。
苏晚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的光已经灭了，像燃尽的灰烬。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字一顿：“我嫁。“
苏鸿文脸上露出满意的笑，皱纹都舒展开了：“这才对嘛。“
胡氏也松了口气，拉着苏蕴含的手说：“快，扶你姐姐起来。“
苏蕴含眼里闪过一丝得意，快得像流星，却假惺惺地去扶苏晚卿。
苏蕴含上前扶她时，指尖故意在她胳膊上轻轻掐了一下，力道很轻，只有两人能察觉，嘴上却柔得发假：“姐姐，你早该想通了。“
苏晚卿没理她，自己慢慢站起来，窗外的风恰好吹进堂屋，掀起她鬓边的碎发，露出苍白的脸。
她走得很稳，每一步落在青砖上，都轻得像羽毛，却又重得像踩在顾言送她的那支竹笛上——那笛子还在她房里，如今怕是再也吹不出“婵娟”的调子了。
回到房里，锦书抱着她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小姐，你受苦了。“
苏晚卿拍着锦书的背，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锦书，我没事。“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像蒙了层灰布。
她知道，从她说出“我嫁“那两个字开始，她的人生就已经死了。
可只要顾言能活着，就好。
至于沈砚之......她嫁过去，大不了就当自己是个活死人。
他有他的权势，她有她的底线，两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