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求娶苏家大小姐的消息,像浸了桂花蜜的风,甜腻又张扬,不过三日便漫遍了绵阳城的大街小巷。
茶坊里,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唾沫星子飞溅着渲染沈家公馆的气派:
“那宅院,三进三出的青砖灰瓦,沈啸山军长亲笔题的‘沈府’匾额,黑底金字,日光下能晃花人眼!
门口卫兵挎的步枪亮铮铮,靴底沾的泥都比寻常人家门环干净——苏家在翠花街开绸缎庄、在大西门外的粮行、顺城街的洋货铺,差了何止十倍!”
邻座茶客凑趣:“听说沈旅长是留洋回来的军官,年轻有为,苏家大小姐嫁过去,可是攀了高枝。”
“就是那位年纪轻轻就握着一个旅兵权的沈砚之?”穿短打的汉子呷了口粗茶,声音里满是惊奇,顺着话头接了过来。
戴瓜皮帽的商人摇着折扇应道:“可不是嘛!沈旅长是什么人物?上个月打退过境散兵,一枪崩了带头闹事的,那叫一个利落!听说他治军极严,手下兵丁见了百姓都客客气气的,倒不像其他军阀那般蛮横。”
“可我听人说,沈旅长性子冷得很,前阵子有乡绅想给他纳个偏房,被他直接给撵了出去,还放话说‘沈砚之娶亲,只要一个正头娘子’。”穿长衫的秀才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苏小姐嫁过去,倒不用愁后宅里三妻四妾争闹。”
“话是这么说,可终究是军阀家……”有人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苏小姐先前跟那个账房先生顾言走得近,如今这婚事,怕是身不由己啊。”
另一人撇嘴接话:“我听说是沈家用了手段,苏家才松的口。”
议论声像带刺的风,从车帘缝隙里钻进来,刮得苏晚卿耳尖发烫。
她指尖死死抠着锦垫的绣纹,指节泛白,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住,越收越紧。
这年头,报上虽天天喊着“婚姻自主”、“男女平等”,可到了实处,女儿家的终身大事,终究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了算。
尤其卷入这般军绅纠缠,她便是心里淌血,也得把眼泪咽进肚子里——这世道,哪有她哭的份。
锦书张了张嘴想劝,见她下颌线绷得像根拉紧的弦,终究只默默将车帘往紧里拢了拢,把那些碎言碎语挡在外面。
直到车外的议论声淡得像要散了,锦书才敢轻声开口:“小姐,快到报恩寺了。”顿了顿,又补了句,“老爷说,沈家最信天意,特意让您来求支姻缘签。”
苏晚卿眼前晃过父亲那双精厉的眼,像淬了冰。
这签……在她眼里,倒和苏家那些冷冰冰的进账没两样,都是用她换来的。
到了寺门,秋阳透过枝叶筛下斑驳的光,香火的呛味混着桂花香漫过来,比方才的议论声更让人窒息。
锦书指着不远处的月老殿,苏晚卿的目光却越过殿宇,落在角落那棵银杏树上。
去年秋日也是这样,顾言就站在树下等她,手里攥着两张《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票,风掀起他的衣角,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
那时他们总偷偷说些新派话,说什么“婚姻自主”,如今想来,竟是比戏文还虚浮。
月老殿门前香火旺盛,红绳挂满了两侧的树枝,风吹过,红绳簌簌作响,像无数人的心愿在低语。
苏晚卿拾级而上,穿过攒动的人群,在月老像前站定。
香炉里青烟缭绕,模糊了她的眉眼。
周围的善男信女都在虔诚祈祷,求良缘,求白首,唯有她,对着那尊笑眯眯的月老,喉头发紧。
她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攥在掌心,双腿一弯,重重跪在蒲团上。
膝盖陷进柔软的垫子里,却抵不过心底翻涌的寒意。
她缓缓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签筒冰凉的釉面,父亲那日的话又在耳畔炸响:“你安分嫁入沈家,顾言那边,我自会保他无虞。”
求顾言平安,求他此后顺遂,求他……忘了她。
她闭上眼,将铜钱投入签筒,用力摇了摇。一支签“啪”地掉在地上,她却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怎么也不敢去捡。
袖口下那枚裂了缝的鸳鸯佩,贴着皮肉硌得生疼,像在提醒她什么早已碎了。
锦书捡起落在地上的竹签,指尖微微发颤,声音也透着怯意:“小姐,是……下下签。”她打开签纸看了看,眉头微蹙,又抬眼打量苏晚卿片刻,才缓缓道:“签文说,是‘镜花水月’。看似圆满,实则空幻,强求不得,顺其自然方为上策。”
苏晚卿接过那张明黄的签纸,指尖冰凉。
她早该知道的,从她点头说“我嫁”的那一刻起,她的姻缘,她的人生,就都成了镜花水月。
接下来,该求她和沈砚之的姻缘签了。
锦书在一旁屏着气,苏晚卿深吸了口气,声音平得像结了冰:“月下老人,我叫苏晚卿,生辰八字……”她报出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指尖掐进掌心,“与我求姻缘的,是沈砚之,生辰八字……”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味。
她没说“求和睦顺遂”,只顿了顿,补了句:“求您判判,我与他……合不合。”
说完便闭上眼,抓起签筒用力摇。
竹签碰撞的脆响在殿里回荡,像无数细碎的嘲笑。
一支签“啪”地掉在地上,她眼皮都没抬,她维持着跪姿后背绷得笔直。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她与沈砚之这桩亲事,分明是沈家的枪杆子抵着苏家的绸缎庄、粮行,父亲又拿顾言的安危作绳索捆着她,哪里有半分“姻缘”的影子?
不过是场裹着红绸的买卖罢了。这年头的四川,军阀混战刚歇了没两年,枪杆子比王法还硬,寻常百姓想求个安稳日子都难。
情爱?那是戏文里的东西,能把人护住,就谢天谢地了。
“小姐……”锦书的声音带着惊惶,又透着难以置信的颤音。
苏晚卿睫毛颤了颤,等着那句“下下签”。
“是、是上上签!”锦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涕为笑的惊喜,“小姐您看!签文说‘天作之合,佳偶天成,琴瑟和鸣,百载顺遂’!”
苏晚卿猛地睁开眼,看向锦书手里那张明黄的签纸,又猛地抬头望向塑像。
月下老人依旧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嘴角弯着亘古不变的笑意,仿佛在说“错不了”。
一股荒诞的笑意从她喉咙里滚出来,低低的,带着气音。
上上签?
她和沈砚之?
这月老,要么是老眼昏花,把红绳错系了千回百回;要么就是……瞎了。
她望着那尊泥塑木雕,忽然觉得眼眶发酸。
连神明都要哄骗她吗?哄她安分守己,哄她认下这不由己的姻缘,哄她忘了银杏树下攥着戏票的顾言,忘了袖口下裂了缝的鸳鸯佩。
红绸被风卷得更响,像是在为这“上上签”喝彩。
苏晚卿缓缓站起身,膝盖发麻,心里却比膝盖更麻。
她没接那签纸,只淡淡道:“知道了。”
转身走出殿门时,秋风迎面扑来,带着桂香和香火味。
她想起父亲的话,想起顾言,脚步没停,只是攥紧了袖口,那裂了缝的玉佩,硌得更疼了。
成婚那日,苏晚卿静坐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张素白的脸。
红盖头搭在一旁,金线绣的并蒂莲刺得人眼疼,她指尖捏着盖头一角,指节泛白,连指缝里的皮肉都沁出了薄红
嫁入沈家?她从未想过。
昨日父亲苏鸿文面色冰寒,沉声道:“你且安分些,莫要再弄出些不体面的事端来。否则,不单顾言难保,苏家满门都要跟着遭殃!”
胡秋月母女脸上堆着虚浮的笑意,劝道:“晚卿,沈砚之这般人物,仪表堂堂,你能嫁过去,已是天大的福分,该惜福才是。”
方芷晴母女站在一旁,眼尾悄悄上挑,那点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像针似的扎进她眼里。
唯有顾言暗中托锦书捎来的字条,“晚卿,我等你”四个字,墨迹洇了边角,像哭花的泪,在她心口反复摩挲。
他们本打算趁夜离开绵阳,去重庆寻个安稳处,却被父亲的人堵住,顾言被关了起来,她则被锁回了闺房,成了沈家板上钉钉的准儿媳。
“小姐,沈少爷派人送了新头面来。”锦书捧着描金漆盒进来,盒盖打开时,赤金镶珠的凤钗在烛火下泛着暖光,珠翠碰撞声细碎清脆,“说是上海老字号的手艺,耗了二个月才做成。”
苏晚卿眼帘颤了颤,只淡淡瞥了一眼便别过脸,下颌线绷得笔直:“收起来吧,我用不上。”
再华贵的头面,裹着的也是桩不情愿的婚事,像糖衣裹着的黄连,甜得刺眼,苦得穿心。
喜轿停在沈府门前时,鞭炮声炸得震天响,纸屑落了满轿顶。
苏晚卿被搀扶下轿,踩着红毡往里走,绣鞋底下的花生桂圆硌得脚生疼。
耳边是旁人的赞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几道月牙形的印子,心中冷笑——一个仗势强娶,一个被迫下嫁,算什么天造地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