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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厅红烛高烧,烛泪顺着烛身往下淌,积成小小的蜡丘。

松木香混着脂粉气,喜庆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

喜娘扶她站在蒲团前,腕间的红绸被攥得发皱。

身旁很快站定一人,衣料摩擦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却能清晰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重,像春日落在花瓣上的光,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让她指尖莫名发颤。

司仪高声唱喏:“吉时到,一拜天地!”

喜娘轻推她的肩,她转身面向门外,随着“拜——”的喝声屈膝。

红盖头下,她看不见天地,只觉那道目光始终跟着自己,连拜下去的动作都带着几分僵硬。

“二拜高堂!”

她转向供桌旁的长辈,沈父沈母的笑意与自家父亲和姨娘强装的镇定在眼前一晃。

弯腰时,那目光像层暖网罩着她,让她慢了半拍,被喜娘悄悄用帕子推了一下才回过神。

“夫妻对拜!”

转身与他相对,隔着红盖头,她仿佛能闻到他身上松木与硝烟混合的气息。

屈膝时,两人距离极近,衣料摩擦声清晰可闻,那目光落在盖头中央的并蒂莲上,温温的,却让她攥紧红绸,指尖泛白。

起身时衣袖轻擦,她像被烫到般躲开,引得喜娘低咳一声。

“礼成,送入洞房!”

红绸被轻轻牵引,她跟着他的脚步离了喜堂,身后烛火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送入洞房,红盖头被轻轻挑起的那一刻,她睫毛剧烈地抖了抖,缓缓抬眼,撞进了沈砚之的眼眸。

他没穿军装,一袭大红喜袍衬得肤色愈发清俊,领口龙凤呈祥的纹样金线闪烁,针脚细密得挑不出错。

眉骨高耸,眼窝深邃,黑眸像浸在水里的墨,浓得化不开,看向她时竟无半分压迫,反有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像融了点暖意的春水。

鼻梁挺直,唇色偏淡,嘴角微微上扬时,显出几分少年气——比苏蕴含添油加醋说的“温温和和”,俊朗得判若两人。

往昔他偶尔随沈夫人去苏公馆,不过是客气寒暄,她总低着头匆匆避开,从未仔细打量过他。

此刻猝不及防对上眼,见他眼中交织着兴奋、欢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个得了糖又怕化了的孩子

她微微一愣,随即神色转冷,眼帘半垂着遮住情绪:模样好看又如何?还不是强取豪夺的蛮横之徒。

望着眼前的新娘,他喉结悄悄动了动,手心竟有些发潮。

二十五岁的他,从二十一岁起被家中催婚四载。

从军官同僚家知书达理的小妹,到商户老板家温婉富态的千金,媒人踏破了沈府门槛,他却总以军务繁忙为由推拒——那些精心描画的眉眼,温顺柔和的性情,于他而言,都像隔着层雾,模糊得引不起半分波澜。

直到三年前那个暮春,他随父亲去苏家拜访,穿过垂着绿帘的回廊时,忽闻一阵清浅的吟诗声,混着海棠花瓣簌簌飘落的轻响,从庭院深处漫过来。

他循声望去,只见廊下那株老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满地。

一个穿月白旗袍的姑娘立在花下,发间别着支素银簪子,几瓣落瓣沾在她肩头、裙摆,像不小心泼洒的春愁。

肌肤白得似浸过太湖的水,细腻得能映出海棠的影,眉梢弯弯如平江路的柳,轻轻挑着点江南的柔。

垂着眼时,睫毛像沾了晨露的蝶翼,偶尔颤一下,倒比花瓣落得还轻。

她正念着“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声音是吴侬软语特有的糯,像把新采的碧螺春泡在温水里,又甜又柔地漫过他的耳尖。

那时他从日本陆军学校毕业后,枪林弹雨里滚过,看惯了铁血与锋利,从未想过,世间竟有这样柔软的景致

心头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漾开一圈圈说不清的涟漪——原来不是不动心,是没遇见过这样的春天。

自那以后,他去苏府的次数便勤了。

有时是替沈夫人送新得的绣品,说是“母亲念着苏家夫人们喜欢“;有时是拿着份商路地图,故作郑重地请教苏鸿文,实则目光总忍不住往庭院里瞟。

若能远远见她一眼,看她坐在窗下做针线,或是和丫鬟说笑,那一日的军务再繁杂,也觉得松快了些。

只是那时她总低着头,偶尔抬眼撞见他的目光,也会像受惊的鹿般匆匆避开。

他只当是大家闺秀的腼腆,从未往深处想——毕竟苏父待他向来热络,苏家的人也常笑着打趣“沈大少与大小姐看着登对“,他便以为,她对自己并非毫无好感。

后来他去外地打仗,一去就是两年,今年刚刚回来。

这两年虽然他也回过绵阳,但是来去匆匆,没有再见过她。

他原以为,两年枪林弹雨的打磨,早把那年暮春的海棠香、软糯的吟诗声磨得淡了。

战场上的风烈,裹着沙尘和硝烟,吹得人心里只剩下军务和生死,哪还有余地装下什么“柔软的景致”。

有时夜深人静,对着帐外的冷月,恍惚想起廊下那抹月白,也只当是当年一场不真切的梦——梦醒了,便该忘了。

直到今年夏天,他从战场回来,一身征尘未洗,却鬼使神差绕去了苏公馆附近。

那时刚过一场雨,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映着两旁人家的朱门。

他本只想远远看一眼那扇熟悉的门,转身就走,却见门内走出两人,是她和丫鬟,手里提着个竹篮,许是去买些新鲜的花籽。

她穿了件浅碧色的旗袍,比三年前更显清瘦更美了,发间换了支翡翠簪,衬得侧脸线条愈发柔和。

丫鬟在旁说着什么,她微微偏头笑,眼尾弯起一点弧度,像雨后初晴时,柳叶上沾着的那滴透亮的水珠。

那一刻,他勒着马缰的手猛地一紧,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闷得发慌,却又奇异地烫。

原来不是忘了。

那些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念想,根本没被风沙吹走,只是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发了芽。

她的笑,她垂眼时的模样,甚至连她衣角沾着的、被风吹起的碎花瓣,都比记忆里清晰百倍——比战场上任何一场胜利都让他心头震颤,比战场上最凛冽的风都让他难以呼吸。

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指尖竟有些发颤。

这才惊觉,有些东西,不是忘了,是刻进了骨里。

只是从前不敢承认,如今再看见,才知那两年的“忘记”,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鼓足勇气求父亲去苏家提亲,心里是笃定的欢喜——他知道苏家近来周转困难,需要沈家的庇护,也觉得自己的心意足够恳切,她若对自己有半分从前的腼腆好感,应当会愿意的。

直到此刻,看着她红烛下紧绷的侧脸,那点欢喜才像被冷水浇过,慢慢凉了下去。

原来他藏了三年的春,于她而言,竟是这般不愿承接的景。

喜娘和锦书一同端着合卺酒进来时,见两人分立着没说话,只当是新人初见的腼腆,喜娘笑着打圆场:“沈少爷,苏小姐,该喝合卺酒啦!这杯酒一喝,可是要像这红绳系着的杯耳,从此牢牢拴在一处,富贵同享,患难同当呢!往后日子定能如这酒般醇厚,越过越香甜!”

锦书垂着眼,小心翼翼地扶着托盘边缘,见自家小姐指尖泛白地绞着帕子,眉尖悄悄蹙了下,却只敢用眼角余光飞快瞥了眼,不敢多言。

托盘里两只小巧的银杯盛着琥珀色的酒,杯耳用红绳系在一处,轻轻晃着,晃出细碎的光。

沈砚之目光落在她紧绷的肩线,喉头动了动,伸手想去接,却见她指尖猛地蜷缩了下,眼帘垂得更低,长睫在眼下投出片阴影,抗拒的姿态再明显不过。

喜娘是个通透人,见状忙把托盘往沈砚之那边递了递,笑得更热络些:“沈少爷先拿着嘛,给新娘子喂一口,图个吉利,往后子孙绵延,福气满满呢。”

”锦书也跟着小声劝:“小姐,喝一口吧,图个顺遂。

他接过酒杯时,指腹不小心碰着了杯壁,微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漫上来。

侧过身想靠近些,她却像被惊动的雀鸟般猛地往后缩了半步,鬓边的红绒花簌簌颤了颤,眼底的疏离像结了层薄冰,冻得人心里发沉。

喜娘在旁看得心头发紧,锦书也急得指尖冒汗,又不好多说,只陪只陪着笑打圆场:“新娘子许是累着了,脸皮薄呢,沈少爷多担待些。”。

沈砚之望着她紧抿的唇瓣,那点刚被冷水浇过的欢喜又往下沉了沉。他指尖在杯耳上轻轻摩挲片刻,最终还是将酒杯放回托盘,对喜娘淡声道:“先搁着吧。”

喜娘愣了愣,见他眉宇间没有半分恼怒,反倒凝着层说不清的怅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压着,便识趣地对锦书使了个眼色。

两人应了声,锦书忙端起托盘,将酒盏搁在桌案上,而后一前一后踮着脚,悄悄退了出去。

喜娘和锦书退下后,房内只剩两人,红烛跳动的光影在墙上晃,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苏晚卿暗自决定,今晚便坦白一切,他若愿意放她离开最好,不愿,她便当尊摆设,等他厌弃了,自然会放她走。

沈砚之看了眼怀表,表盖合上时发出轻响。

夜已深了,他见她始终站着,肩背绷得笔直,想是累了,便轻轻伸出手,想扶她到床边坐下——

苏晚卿猛地一惊,像被烫到似的弹开半步,从怀中掏出剪刀,银亮的刀尖对准自己脖颈,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却稳得很:“你若用强,我便死在你面前!”

沈砚之脸色骤变,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又生生顿住,声音发紧:“你这是做什么?快放下!有话好好说!”

他没想到她竟这般刚烈,那刀尖映着烛火,刺得他眼疼。

“我有话要告诉你。”她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着,目光却异常坚定,像淬了冰。

“你先把剪刀放下,咱们好好说。”他放柔了声音,脚下却往前挪了半步,目光始终落在她握刀的手上,“我不碰你。”

“不要过来!”她厉声道,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刀尖又往前送了送,抵得颈间皮肤微微发疼,呼吸都跟着紧了几分。

他无奈停下,黑眸紧紧锁着她,方才那半步的靠近像是耗尽了所有分寸,怕再动一下,真要逼得她做出傻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