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着唇,唇瓣被咬得发红,决然道:“我已有心上人。沈家托媒人来提亲的消息传到我耳中时,我们便打算私奔——原是想往重庆去,找个小客栈拜堂成礼,可惜半路上被家里寻回,没能如愿。”
沈砚之如遭雷击,愣在原地,黑眸里的欢喜瞬间褪去,只剩错愕。
他紧紧锁住她——眼里却有他看了三年的坚定光芒,那是对旁人的,不是对他。
他心里一阵恼怒,像被人抢了心爱之物,却更怕她真做傻事,压下火气,只觉得心口发堵。
“你说这些,是盼着我解了这门亲事,放你走?”他看穿她的心思,直白问道,眼底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是!强扭的瓜不甜,沈少爷何苦强人所难?”她急忙接话,像是怕他不应,连称呼都添了几分生分。
“我若放你走,岂不正中了你的心意?”他缓过神,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语气里带着点较劲的执拗,“想都别想!”
苏晚卿一惊,下意识抬头望他,恰好对上他那双漆黑幽亮的眼眸,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恼怒,只有一种她读不懂的坚定。
心莫名一颤——他竟这般洞悉她的心思,又这般……不讲理。
“那你便只当我是个摆设!你要娶姨太太、纳侧室,我全当看不见!”她赌气般说道,眼眶微微发红,却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
他微微蹙眉,往前挪了半步,声气沉了沉:“在你看来,世间男子,莫非都是三妻四妾的心思?”
“大抵如此。”她答得干脆,想起父亲后院的两房姨太太,想起街坊间“某老爷又纳了新姨太”的闲话,语气里带了几分失望的讥诮。
心底却早已翻涌起更尖锐的念头——尤其是眼前这位沈少爷,他父亲沈啸山明摆着一个原配夫人外加六房姨太太,闹得家里常年鸡飞狗跳,世人都说“虎父无犬子”,他难不成还能跳出这窠臼?
不等到时候青出于蓝,纳得比老子还多,就算烧高香了。
“总有人是例外的。”他说得笃定,黑眸里映着烛火,亮得惊人。
她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显然是不信的。
那些话听着滚烫,可落在这乱世里,落在他们这样的人家,不过是镜花水月般的空谈。
“那你希望的婚姻,是怎样的?”他追问,往前又挪了挪,离她不过两步远,能看清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她抬眼望他,眼底有藏不住的期许,又裹着层厚厚的防备,像藏在蚌壳里的珍珠:“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眼里心里都只有彼此,绝容不下第三个人。”
顿了顿,她添了丝嘲讽,声音轻得像叹息,“沈少爷,你做得到吗?”
他喉结动了动,指尖在袖中轻轻蜷起,捏得掌心发疼,语气却异常肯定:“我能。”
他凝着她的眼,一字一顿道:“苏晚卿,我娶了你,这一生便只你一位正室夫人,断不会再纳妾、置外宅。这话,你且记牢了。”
她别过脸,肩膀轻轻抖了抖,语气生硬:“沈少爷不必费心。我清楚自己为何嫁入沈家,你有你的权势需维系,我有我的本分要尽,往后咱们各安其事便是。”
——说得多好听,他父亲当年娶原配夫人时,怕是也对着原配赌过类似的咒吧?
“好。”他脸上的笑容稍稍淡去,却并未动怒,只轻轻应了声,像在答应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这才迟疑着,将剪刀慢慢放在桌上,银亮的刀身映着她发白的脸。
他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及因攥着剪刀而泛白的指尖,心微微一动,不由自主地抬手,想替她捋捋垂在颊边的碎发——怕那碎发扎得她不适。
他的指尖温热,擦过她耳廓时,苏晚卿如遭烫灼般,猛地偏头躲开,像只受惊的小兽。
“你放心。”他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她发间的微凉,语气平静而温和,“我不会勉强你。”
他吩咐下人送了些精致的点心进来,放在她手边的桌上,而后转身独自前往书房。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见她仍站在婚床边,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原以为的两情相悦,竟是他一厢情愿,可那又如何?
他等了三年,总不能就这样放她走。
苏晚卿待他走后,坐于撒满花生桂圆的婚床之上,望着跳动的烛火,心底莫名泛起一阵慌乱。
她原本预想过他会发怒,会嘲讽,甚至会以军阀的强硬手段逼她屈服,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反应。
不逼她,不恼她,还说……此生只她一个妻。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她冰封的心湖,漾开一圈圈她不愿承认的涟漪。可涟漪再大,也冲不破她心底那层坚冰——沈啸山的六房姨太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不信这世间真有什么例外,更不信这例外会落在自己头上。
沈砚之回到书房时,夜已深了些。
推开雕花木门,夜深得像化不开的墨,沈砚之的书房里只留了盏豆青釉的台灯,暖黄的光落在摊开的地图上,映得他指尖的钢笔尖泛着冷光。
他本想再理理城西的布防细节,耳畔却忽然掠过一丝极轻的响动——是窗棂被撬动的木质感,细得像风刮过落叶,却足够让他瞬间绷紧了肩背。
他没动,只垂着眼继续在地图上划着,余光却瞥见一道黑影从窗台翻进来,落地时踮着脚,几乎没发出声音。
那人蒙着黑布,只露出双骨碌碌转的眼,径直冲向书桌,手指在抽屉上摸索,动作又快又急,显然对书房布局早有打探。
沈砚之心里冷笑,这人大约算准了今夜是他新婚夜,洞房花烛闹到深夜,定不会来这清冷书房。
可他偏是放心不下布防图,又不愿在新房久坐惹她烦心,竟撞了个正着。
那黑衣人正摸到第三个抽屉,眼看就要拉开,沈砚之猛地抬身,椅子腿在地板上擦出“吱”的一声锐响。
黑衣人惊得浑身一颤,猛地回头,两人目光撞在一处,都愣了半秒——黑衣人是没想到他竟在此处,沈砚之则是诧异对方动作竟如此毛躁。
“谁派你来的?”沈砚之声音压得极低,怕惊动前院。
黑衣人反应极快,二话不说就从腰间摸出短刀,直刺沈砚之胸口!刀风凌厉,显然是练家子。
沈砚之侧身避开,手肘顺势撞向对方腰侧,只听“闷哼”一声,黑衣人踉跄着后退,手里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他没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欺身而上,扣住对方手腕反剪到背后,膝盖顶住后腰,动作干净利落,全是战场上练出的狠劲。
黑衣人挣扎得厉害,却怎么也挣不开,嘴里发出呜呜的闷响。
沈砚之正要伸手扯他脸上的布巾,冷不防窗外“咻”地飞来一道寒光——是柄三寸长的飞刀,银亮的刃在月光下闪了闪,精准地扎进了黑衣人的脑门!
黑衣人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了下去,彻底没了声息。
他盯着尸体的眼神冷了几分,指尖下意识攥紧。
墙头那抹黑影消失得太快,是这人的同伙怕泄密灭口?
还是……他脑子里猛地闪过几个人影:肖廷山父子揣着军需的账本总在暗处窥伺;孙湛父女握着地方武装的枪杆子早想夺权;更别提驻守德阳的吴守义——那是父亲沈啸山的老部下,却暗地里勾连土匪、私贩军火,早有二心。
这三拨人向来惯于借刀杀人,保不齐是想借日本人的事栽赃他“通敌”,或是趁乱搅浑沈家的水,好各自谋夺权力与地盘。
“旅长!”这时,沈砚之的副官林涛带着两个卫兵冲了进来,手里的枪都上了膛,“听到动静……”话没说完,就看到地上的尸体,脸色骤变。
沈砚之没回头,指尖捏着黑衣人的布巾,猛地扯了下来——是张陌生的脸,高鼻深目,颧骨有些突出,倒真不像本地人的模样。
林涛凑过来一看,压低声音道:“旅长,这人……该不会是日本人吧?近来城里不太平,听说有不少日本探子在打探军备消息。”
沈砚之站起身,踢了踢地上的短刀,刀柄上刻着个极小的“忍”字,更坐实了猜测。
他目光扫过书案的抽屉,第三个抽屉果然被撬出条缝,里头正是他收着的城西布防草图。
“十有八九是来盗布防图的。”他声音沉得像冰,“今日家里办喜事,人多眼杂,混进几个来历不明的,倒也不稀奇。”
只是这飞刀灭口,来得太快太狠。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眉头拧得更紧:“这人死得蹊跷,背后定不止他一个。林涛,你带两个人,悄无声息去查府里的动静,尤其是后院和父亲那边,别惊动了其他人,更别让……前院知道。”
他眸色沉得更重,对林涛低喝时声音里多了层压着的狠劲:“还有,盯着肖、孙两家的动静,今晚谁出过门,跟谁见过面,尽快给我报上来。”
他盯着间谍尸体片刻,没多言,只对林涛低喝:“处理干净,痕迹全抹掉,别让内宅察觉。”
林涛领命,用黑布裹了尸体,从后院密道悄声运走,连地上的血迹都用石灰仔细覆盖。
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沈砚之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夜风带着海棠的清香飘进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夜露渐重,书房窗棂外的海棠新芽上凝了层薄霜。
沈砚之立在窗边,指尖抵着微凉的木框,听着林涛领命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
方才打斗的痕迹已被迅速抹去,地上仅余一点炭灰被夜风卷着,旋即散了,仿佛那黑衣人的出现不过是场短促的幻觉。
“旅长,”林涛去而复返,压低了声线,“尸体已按您的意思运出去焚化了,属下亲自盯着,确保不会留下半点痕迹。府里排查也安排下去了,心腹卫兵都换了便服,只说是清点府中物件,不会惊动旁人。”
沈砚之缓缓颔首,目光扫过书桌被撬开的抽屉——里面的布防图早已被他提前换了位置,此刻躺着的不过是几张无关紧要的商路地图。
他指尖在抽屉边缘摩挲片刻,眸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父亲那边呢?”
“刚让人去瞧了,军长早已歇下,院外卫兵说没听到任何动静。”
林涛顿了顿,又道,“只是……前院那边,要不要格外叮嘱?毕竟今夜是您新婚夜,若有风吹草动传到少夫人耳中……”
沈砚之想起方才离开洞房时,苏晚卿站在婚床边的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海棠花瓣。
他喉结微滚,声音轻了些:“不必。让丫鬟们多留意,若她问起府中动静,只说夜里风大,吹落了院角的花盆便是。”
林涛应了声“是”,见他再无吩咐,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书房里重归寂静,只剩案上烛火偶尔爆出的火星声。
沈砚之走到书桌前,打开暗格取出真正的布防图,指尖按在城西的炮位标记上,眉峰拧得更紧。
那飞刀来得太准,分明是灭口的狠劲。对方敢在他新婚夜动手,又算准了他可能不在书房,显然对沈府布局和他的行踪都摸得极透——绝非单枪匹马的探子,背后定有一张网,今夜不过是试探的第一步。
他将布防图重新锁好,转身望向窗外。
前院的红烛光还亮着,透过雕花窗棂映在青砖地上,像一滩暖而薄的血。
苏晚卿此刻在做什么?是仍站在婚床上边,还是已蜷在床角睡着了?
她握着剪刀抵着脖颈的模样又撞进脑海,那双眼眸里的决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
他原以为娶她进门,是将心头藏了三年的春景揽入怀中,却没料到这春景旁,早已生了他看不见的荆棘,如今更裹进了刀光剑影的浑水。
“苏晚卿……”他低声念出她的名字,舌尖竟有些发涩。
沈砚之处理完书房的事,脚步没往别处去,径直回了新房。
方才那黑影一闪而过,他虽没摸清来路,却下意识记挂着内宅的安稳,尤其是苏晚卿一个刚入府的新人,若被乱局波及,反倒麻烦。
他推开门时,正见苏晚卿攥着裙摆坐在床沿,头埋得低低的,听见动静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绷紧了脊背,像只被惊到却强撑着戒备的小兽。
沈砚之瞧出她那点防备——怕他方才不勉强她是装的,此刻回来是要反悔用强。
他没解释,只将沾着白灰的手在身侧擦了擦,沉声道:“外面出了点事,不碍着内宅。你先歇着,锁好门,今晚别出去。”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苏晚卿怔了怔,方才隐约听见院外有重物坠地的响动,心尖猛地一揪,暗自揣度: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却又实在猜不透究竟。
她攥着裙摆的手松了松,没作声,只悄没声儿往床里挪了挪,眼底的戒备未消,反倒漫上些莫名的惘然——她不懂他这忽冷忽热的脾性,更不懂他为何要特意折回来叮嘱那一句,难不成方才的响动,竟与他脱不了干系?
夜风穿过回廊,带来远处焚化炉隐约的烟火气,淡得几乎闻不见。
沈砚之抬手按了按眉心,忽然后悔那日在苏府外勒住马缰时的冲动——若那时没再回头,没再看见她笑,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这场不情愿的婚事?
她或许已和她的心上人去了重庆,在小客栈里拜了堂,过着虽清贫却安稳的日子。
可念头刚起,又被他生生按了下去。
那日她偏头笑的模样,像枚烧红的烙印,早刻在了心口。
纵是此刻前路遍布荆棘,纵是她眼里半分没有他,他也断没有放手的道理。
他步出新房,转身往书房去。回廊上的灯笼被风拂得轻轻摇曳,光影落于肩头,忽明忽暗。
至少,眼下总要护她周全。
至于往后……他总能让她明白,他沈砚之的心意,不是强取豪夺的蛮横,是藏了三年、愿意等她慢慢接纳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