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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描金梳妆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锦书正为苏晚卿绾发,将昨日那套繁复的凤冠卸下,换了支温润的羊脂玉簪,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衬得她本就清丽的眉眼更显端庄。

身上的大红喜服也换成了月白色绣暗纹的旗袍,领口袖口滚着浅碧色的边,少了几分新婚的张扬,多了几分世家媳妇的温婉。

“小姐,好了。”锦书扶着她起身,对着铜镜照了照,“您这样瞧着,比绵阳城里那些名媛还要雅致几分。”

苏晚卿指尖轻轻拂过旗袍上的暗纹,心里却沉甸甸的。

今天要去拜见公婆,还要见那些姨太太和庶出的妹妹,更听说沈老夫人也在——那是沈砚之的祖母,沈家如今辈分最高的长辈。

光是想想沈家这阵仗,她就有些发怵。

推开门,廊下的风先携着一缕甜香扑过来,苏晚卿下意识抬眼,脚步猛地顿住——昨日成婚时只顾着紧张,竟没细看这院子,此刻晨光里,满院的海棠开得正盛。

不是零星几点,是从廊下到阶前,挨挨挤挤铺了半座院子。

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被风一吹簌簌轻颤,像落了满院的云;还有几株开得艳些的,是胭脂般的绯红,衬着深绿的叶,反倒比昨日的红烛更添了几分热闹。

锦书跟在她身后,见她望着花出神,笑着轻声道:“小姐您瞧,这海棠开得多好。方才我听洒扫的丫鬟说,这院子原叫‘射月居’,就因着这满院的海棠,后来叫海棠院,听说这是沈少爷特意让人移栽的,说您喜欢素雅的花,海棠不艳不俗,正合心意。”

苏晚卿指尖微微一颤,目光落在离她最近的那株海棠上。

花瓣薄得像蝉翼,晨露坠在上面,亮得像碎银。

她想起苏家后院那株老海棠,每年开花时母亲总说“花闹人,人却静”,可这满院海棠闹得更凶,她心里却没了方才的慌,反倒像被什么软东西轻轻撞了下。

“他……”她想说“他怎知我喜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轻轻拂过鬓边的玉簪,“原来叫海棠院。”

廊下的沈砚之听见这话,嘴角的笑意深了些。

他原是听苏家的丫鬟提过一句,说苏小姐春日里总爱蹲在海棠下捡花瓣,便让人寻了各色海棠栽满院子——这海棠花耐看,温润,正配她。

此刻见她望着花出神,眼底漾着点软意,便走上前,声音放轻了些:“若是喜欢,往后一年四季里,这院子的海棠便为你开。”

苏晚卿转头看他,他站在海棠花下,穿了件月蓝色的长袍,没了昨日喜服的隆重,也没了传闻中军阀少爷的凌厉,倒像个温润的世家公子。

月蓝色的长袍沾了点花瓣的影子,倒比昨日少了几分疏离。

她心里那点沉郁忽然散了些,轻轻“嗯”了一声。

锦书在一旁偷偷抿着嘴笑,悄悄退了出去,将满院飞花与两人的身影都留在了原地。

风又起,海棠花瓣簌簌落得更急,几瓣沾在苏晚卿发间,像缀了点粉白的星子。

沈砚之抬手替她拂去,指尖不经意擦过耳尖,带起一阵微麻的痒意,他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走吧,去见祖母和爹娘。有我在,别怕——海棠院往后是你的地方,沈家还没人敢让你受委屈。”

他话里的护短藏不住,像落进心湖的石子,轻轻巧巧漾开一圈暖。

苏晚卿正待抬脚,沈砚之忽然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打开时,一只莹润的玉镯躺在里头,水头透亮得像浸着月光,一看便知是压箱底的好物件。

“三年前托人从云南寻的,放了些时日。”他拿起玉镯,递到她面前,语气听着随意,指尖却微微收紧,“戴着。”

苏晚卿看了眼玉镯,又抬眼望他,下意识往后缩手:“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她眉尖微蹙,心里那点疏离还没散尽,不想平白受这重礼,把关系缠得更密。

沈砚之却半步不让,上前一步攥住她没缩回去的手腕,语气带了点军人的执拗,眼底却软下来:“让你戴你就戴。你是我沈砚之的夫人,身上没件像样的物件,传出去倒像我沈家亏待了你。”

见她仍抿着唇不肯松,他忽然低笑一声,声音里带了点哄人的意味,却又藏着点不容推拒的强势:“就当帮我个忙,嗯?免得老太太看见你素着手,又要念叨我不会疼人。”

说着,他已不由分说将玉镯往她腕上套。

她手腕纤细,微凉的玉镯滑上去时,倒像天生就该待在那里,衬得肌肤愈发莹白。

沈砚之捏了捏她的手腕,确认戴稳了,才松开手,眼底漫开笑意:“你看,多配。”

苏晚卿低头望着腕间的玉镯,触手温润,花影落在上面,漾起细碎的光。

她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却被他牵着往前走去。

脚步踩在落满花瓣的石阶上,软绵的,竟比来时稳了许多,连带着心里那点悬着的慌,也悄悄落了地。

两人并肩往大厅走去,沈府的庭院深阔,穿过几重回廊,绕过一片盛放的木槿花,才隐约听见前厅传来的说话声。

锦书刚刚就跟她说过,老夫人、公婆和各位姨太太一早就等着了,此刻远远望去,大厅里果然坐满了人,黑压压一片,让她心里更慌了。

她实在忍不住,声音轻得像叹息:“原来……沈府是这样的。”尾音里藏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落——他说的“一生一世”,在这样的宅院里,怎么能算数!

在苏家,父亲虽有两位姨太太,却远没这般阵仗,她虽然应付得了,这沈家……

沈砚之似乎听见了,脚步微顿,侧头看她,见她眉头微蹙,眼底满是紧张,他指尖动了动,犹豫半秒,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不用担心,有我在。”

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到她手背时,苏晚卿下意识想甩开,却抬眼撞进了他的眸子。

那里面没有丝毫戏谑,只有纯粹的温柔和笃定,像盛着清晨的阳光。

她心头一跳,到了嘴边的“不用你管”竟咽了回去,晕乎乎地应了声:“好。”

进了大厅,喧闹声瞬间静了些。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苏晚卿身上——好奇、探究,还有些藏在眼底的打量。

毕竟,谁都想看看,能让沈砚之这棵“铁树”心甘情愿定下婚事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沈家大少,自成年后便被家里催着婚事,却总以各种理由推脱,如今竟主动求娶,早已成了绵阳城里的奇谈。

大厅正中的主位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妇人,穿着深枣红色绣松鹤纹的褂子,手里攥着串紫檀木佛珠,正是沈砚之的祖母沈老夫人。

她坐的太师椅比旁人的更宽大些,摆在正对大门的中轴线位置,身后条案上的香炉正袅袅飘着青烟,只是往日里总带着几分威严的脸上,今日竟满是笑意,眼角的皱纹都堆了起来,望着苏晚卿的眼神,像看自家疼爱的孙女儿般,热络得很。

主位两侧稍次一级的位置,才坐着沈砚之的父母。

左侧是沈啸山,身形高大,面容严肃,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右侧是沈夫人,穿着深紫色绣牡丹的旗袍,气质温婉,眉眼间带着笑意。

两侧的椅子上,坐着各位姨太太和她们的女儿。

姨太太们个个衣着光鲜,妆容精致,有的娇俏,有的明艳,有的则带着几分疏离;她们身边的孩子们也打扮得齐齐整整,大的已近成年,小的才六七岁,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她。

沈啸山虽然有一个原配夫人外加六房姨太太,但是子女却不多,只有有一个儿子四个女儿。

四个女儿,三个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还有一个还梳着羊角辫,怯生生地躲在姨娘怀里,手里还攥着块蜜饯——这便是沈府的后院,像一幅铺得太满的工笔画,热闹,却也透着些说不清的疏离。

她忽然想起昨晚他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心头微微发沉。

沈砚之的父亲,便是这样妻妾成群。

那他说的“我能”,又怎么能作数?是不是男人到了一定地步,都难免如此?

正怔忡着,忽听见身侧传来轻轻的拉扯,是那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仰着小脸看她,眼里没有旁人的打量,只有纯粹的好奇。

苏晚卿心头微松,勉强对她笑了笑,小姑娘却被身后的姨娘轻轻按住,缩回了手,只敢偷偷从姨娘臂弯里探出头看她。

苏晚卿垂下眼,将那点怅然压下去。

不管旁人如何,她既已嫁入沈家,便先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能失了分寸。

只是沈砚之那句“此生只你一个妻”,此刻在耳边轻轻回响,竟让她生出几分不确定来——这深宅大院里,承诺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沈砚之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低声问:“想什么呢?”

她回过神,摇摇头,笑了笑没说话。总不能说,她在琢磨他会不会纳妾。

她回过神,摇摇头,笑了笑没说话。

总不能说,她在琢磨他会不会纳妾。

正想着,一道过于直白的视线忽然落在她身上,像细小的针,刺得皮肤微微发紧。

苏晚卿下意识抬眼望去,正对上坐在右侧最后一张椅子上的那位姨太太——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穿一身水红色绣花的旗袍,耳坠是晃眼的赤金镶珠,明艳得像团火。

此刻那团“火”正微微扬着下巴,目光扫过她的旗袍、鬓边的玉簪,最后落在她腕间的玉镯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里却没半分笑意,反倒淬着点毫不掩饰的鄙夷,像在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苏晚卿的心猛地一沉。

这目光来得又快又锐,她甚至没看清那位姨太太的脸,对方已若无其事地转开眼,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指尖蔻丹殷红,在白瓷杯沿划出抹刺目的色。

沈砚之似乎察觉到她的僵硬,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低声问:“怎么了?”

苏晚卿攥紧了袖角,指尖冰凉——这深宅里的打量,原来不止好奇,还有藏在暗处的针。

这位姨太太的敌意来得猝不及防,是因为沈砚之的看重,还是……另有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