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牵着她走到厅中,松开手,两人并肩站定。
他先对着主位躬身,声音清朗:“祖母,孙儿带着晚卿来给您请安了。”
沈老夫人没等她拜下去,就急着摆手,让身边的林妈快扶:“快起来快起来!”
林妈刚将苏晚卿扶起,沈老夫人就拉过她的手攥在自己掌心,那双手虽布满皱纹,却暖乎乎的,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这位曾随先夫沈老太爷(曾任知府)执掌过中馈的老夫人,娘家姓徐,眉宇间既有书香门第的沉静,又藏着打理过大家族庶务的练达。
林妈刚将苏晚卿扶起,沈老夫人就拉过她的手攥在自己掌心,那双手虽布满皱纹,却暖乎乎的,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她上下打量着苏晚卿,眉开眼笑:“好,好!瞧这模样,瞧这身段,我们砚之总算有福气,娶着这么个周正姑娘!”
说着,她让身边徐妈递过一个红漆描金的盒子,“这是给你的见面礼,收着。”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羊脂玉镯,温润莹白,水头足得很,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这是我年轻时我婆婆给我的,盼着添丁进口呢,如今啊,就传给你了!”
苏晚卿双手接过,心里暖烘烘的,轻声道谢:“谢祖母赏赐。”
沈老夫人却不肯放她的手,又细细问:“昨儿夜里没睡好?瞧着眼圈有点红。院里的丫鬟伺候得周道吗?要是有怠慢的,尽管跟我说,我替你罚她们!”
又拉着她往自己身边坐,“来,挨着我坐,让我好好瞧瞧。爱吃甜的还是咸的?我让厨房给你做谷花糖,绵阳人常吃这口,糯米谷爆得酥松,裹着麦芽糖浆,还撒了花生芝麻,清甜又香糯,不比外头那些花哨点心差。”
一连串的嘘寒问暖,亲切得像自家祖母,苏晚卿原本紧张的心,竟慢慢松了下来,连带着说话都自然了些:“谢祖母关心,丫鬟们都伺候得很好。”
沈砚之在一旁听着,嘴角噙着笑意——祖母打小就疼他,如今对晚卿这般热络,竟是把她当自家孙女儿疼了。
他原还担心晚卿见长辈会拘谨,此刻见她眉眼舒展了些,悬着的心也落了大半。
沈老夫人这才笑眯了眼,转头看向沈砚之,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笑意,却故意板着脸:“你瞧瞧你!我原以为你这铁树要等个十年八年才肯开花,没成想竟让你寻着了晚卿这么个好姑娘。先前催你婚事,你总说‘不急’,我看不是不急,是没遇上心尖上的人吧?”
沈砚之被说得耳根微热,却也不反驳,只低笑:“祖母说的是,是孙儿先前糊涂,没早把晚卿带来给您瞧瞧。”
沈老夫人却不依不饶,又对着众人笑:“你们是没瞧见,前儿个这小子还跟我这儿装严肃,说什么‘娶妻是大事,得郑重’,我看他啊,是紧张得睡不着觉!”
她又拍了拍苏晚卿的手,“晚卿啊,往后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替你揍他!这小子,打小就犟,也就你能让他收收性子。”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沈砚之耳根微红,却没辩解,只望着苏晚卿,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
苏晚卿也跟着笑了,方才紧绷的肩膀彻底放松下来。
她原以为沈老夫人会是威严难近的长辈,没想到竟这般和蔼可亲,连调侃孙儿都带着疼惜,心里那点拘谨,不知不觉就散了。
沈啸山见沈老夫人高兴,脸上也缓和了些,“嗯”了一声,目光在苏晚卿身上扫了扫,没多说什么,倒像是默认了她这个儿媳。
沈夫人张瑾娴也笑着起身,走到苏晚卿身边:“快起来,好孩子。一路过来累着了吧?往后就是一家人了,不用这么多礼。”
她出身大家闺秀,言行举止间自有一番端庄气度,说话时语气温和,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说着,让身边的王妈递过一个锦盒,“这是婆婆给你的见面礼,收着吧。”
苏晚卿接过锦盒,轻声道谢:“谢婆婆。
随后,张瑾娴便拉着她的手,开始介绍两侧的人:“这是你二姨娘。”
二姨太白曼笙穿着水红色旗袍,头上插满了珠花——她原是戏班名角,最擅扮那风华绝代的花旦,如今虽入了沈府,身上那股舞台上练出的艳丽劲儿却没褪,见苏晚卿看过来,她微微抬着下巴,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瞧着是个文静姑娘,就是不知在咱们家里住得惯不惯——沈家规矩虽不算严,可上上下下人多,不比苏家清静,怕是要劳烦少夫人多费心了。”
话里带着几分酸意,眼神也上下打量着苏晚卿,像是在挑错。
她边说边示意丫鬟递过个描花银盒,“这是我给少夫人的见面礼,一对赤金镶红宝的耳坠,瞧着配你这素雅性子,也添些亮色。”
盒子打开,红宝在晨光里闪着艳光,倒像是故意衬得老夫人和大夫人给的玉饰失了几分热闹。
她身边坐着个约莫十五六的少女,是她的女儿沈明姝,穿着粉色洋装,学着她母亲的样子,撇了撇嘴:
“娘说得是,可苏家的规矩听说和咱们沈府不一样。大嫂往后在府里住着,还是多学着些咱们府里的章程才好,免得失了体面。”
苏晚卿握着锦盒的指尖紧了紧,刚想开口谢礼,沈砚之却先一步笑道:
“二姨娘说笑了,晚卿是苏家长女,规矩自然是懂的。倒是明姝,都这么大了,说话还是这么没轻没重,该罚。”
他目光扫过那对耳坠,语气仍温和,“二姨娘有心了,晚卿素不爱太艳的首饰,不过这份心意她记下了。”
白曼笙脸上的笑僵了僵,手里的帕子攥了攥,却不好反驳,只能讪讪地让丫鬟把盒子塞给苏晚卿的丫鬟。
苏晚卿心头一跳,握锦盒的手松了松。
侧头看他,他正望二姨娘,眉梢带笑,眼底却透着疏离的界限。
竟……是为她说话?
念头刚起,又被她按了下去。
她垂眼摩挲着锦盒雕花,唇角抿出点冷意——大抵是维护沈家长媳的体面吧,毕竟她如今是他的夫人,被二姨娘母女轻慢,岂不是打他的脸?哪里是真为了她。
沈砚之侧头看了眼苏晚卿,见她眼底虽有波澜,却依旧镇定,心里忍不住赞叹:这姑娘,倒是比他想的更从容。
张瑾娴继续介绍:“这是你三姨娘。”
三姨太阮青霜打扮得明艳,唇上涂着鲜红的口红——她早年是唱大鼓的,嗓子亮,性子也烈,说话总带着股说书人特有的抑扬顿挫,此刻咯咯笑了两声,没等苏晚卿开口,先让丫鬟捧过个锦缎包裹的长盒,声音娇俏又带着几分显摆:
“二妹妹送首饰,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看少夫人斯斯文文的,想必爱些雅物——这是我托人从上海洋行买的珐琅镇纸,上面是西洋画的海棠,瞧着新鲜吧?”
她说着,特意把“上海洋行”几个字咬得重了些,眼角余光斜斜扫过白曼笙耳上的红宝耳坠,嘴角勾着笑,话里带刺:“总比些俗艳东西耐看些。”
她身边的女儿沈云芳,年纪与沈明姝相仿,也跟着附和:“娘说得是,大嫂往后若是缺些时新玩意儿,只管跟我说,我爹前阵子托人从上海带了些香水,给大嫂一瓶也无妨。”
苏晚卿淡淡一笑,接过镇纸:“多谢三姨娘和云芳妹妹好意。珐琅镇纸瞧着雅致,倒是合我心意。只是我觉得,衣裳器物,原是为人所用,雅俗与否,全看用的人是否舒心,倒不必分什么高下。”
她语气温和,却不卑不亢,既谢了礼,又暗里圆了场,没让白曼笙太过难堪。
沈砚之在一旁听着,嘴角的笑意深了些,他的晚卿,应对得这般漂亮,让他怎能不喜欢。
阮青霜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愣,见白曼笙脸色稍缓,心里暗哼一声,没再说话。
“这是你四姨娘。”张瑾娴又指向一位穿着浅碧色旗袍的妇人。
四姨太冯秀芝眉眼淡淡的,正低头翻看着一本线装书——她是教书先生的女儿,自小跟着父亲读了些书,性子偏静,见苏晚卿看来,她才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让身边丫鬟捧过一个紫檀木匣:
“知道少夫人爱清静,前阵子托朋友从宜兴寻了套紫砂茶具,壶身是名家刻的‘松风煮茗’,配了四个小杯,虽不算什么稀世之物,却是我瞧着合你性子特意寻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往后在海棠院歇脚,若想泡茶解闷,这套器具倒合用。”
木匣打开,紫砂色泽温润,刻字苍劲,一看便知是用心寻来的好物。
她身边的女儿沈知意也跟着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见过大嫂。”
沈知意看起来文静,眼神清澈,虽然年级与沈明姝、沈云芳相仿,但不似她们那般张扬。
苏晚卿接过木匣,指尖触到微凉的紫檀木,心里松了些,轻声道:“多谢四姨娘费心,这套茶具雅致得很,我很喜欢。”
接着是五姨太郑玉珠,她约莫三十出头,穿着素雅的湖蓝色旗袍——她原是商贩之女,最懂人情世故,此刻正低头给身边的小女儿整理衣襟,见苏晚卿看来,她抬起头,笑得真切:
“少夫人别听旁人胡说,咱们府里没那么多规矩,你只管安心住着。”
她让丫鬟递过一个绣着缠枝莲的锦盒,
“我知道少夫人刚进府,院子里或许缺些用度。这是两匹杭绸,一匹月白,一匹浅碧,都是今年新出的料子,软和透气,做几件常服正合适;还有一对银质的熏香球,夜里点上安神香,也能睡个好觉。”
锦盒里的杭绸光泽柔和,熏香球雕着细密的花纹,看得出是实打实的实用好物,带着几分她出身里特有的实在劲儿。
她身边的小女儿沈月薇才六七岁,刚刚还拉她的衣角,此刻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大嫂,这料子摸起来软乎乎的!”,逗得众人都笑了。
苏晚卿接过锦盒,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多谢五姨娘想得周到,这些东西正合我用,也谢谢月薇。”
介绍到这里,张瑾娴的目光顿了顿,指向一位夺目的美人:“这是你六姨娘。”
苏晚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头不由得微怔——这位六姨太柳若含,实在是夺目。
她穿着一身正红色暗绣凤凰的旗袍,领口袖边滚着墨色丝绒,衬得肌肤胜雪,眉眼间像拢着层薄雾,艳得凌厉,却偏生带着股拒人千里的冷淡。
她是父母早亡的孤女,由舅舅养大,许是这般身世,让她身上总带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走动时不见流苏轻晃,倒像她本人般,连发丝都透着股疏离的傲气。
在座的姨太太们或娇俏或明艳,各有风姿,可柳若含往那里一坐,便像幅工笔重彩画里陡然添了笔冷墨,艳得孤绝,让人移不开眼,却又不敢轻易靠近。
她身边并没有子女,只单手支着下颌,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帕子边角,目光落在窗外的海棠树上,仿佛厅里的热闹都与她无关。
直到张瑾娴介绍完,她才缓缓收回视线,看向苏晚卿时,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神里,却被苏晚卿捕捉到一丝极淡的、几乎要隐进眼底的轻慢——像在看一件摆在眼前的寻常器物,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挑剔,那是种不动声色的鄙视,仿佛在说“不过是个靠着婚姻攀附的女子”。
苏晚卿心头微沉。
这位六姨太,即便顶着“老爷救命恩人”的名头,说到底也只是个姨太太,竟用这般看不起人的眼神看她这个正牌少夫人?
“六姨娘。”苏晚卿依着礼数,微微颔首,语气里却不自觉地添了丝淡而韧的距离。
柳若含没应声,只抬手示意身边的丫鬟。那丫鬟捧着个乌木托盘上前,上面放着个小巧的白玉瓶。“少夫人初来乍到,这是我在青城山求来的平安符,装在玉瓶里能安神。”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清泠泠的,听不出情绪,“府里人多,安安稳稳最重要。”
话虽平和,却像带着层冰壳,那冰壳下裹着的,是比二姨太的酸意、三姨太的显摆更伤人的轻视——仿佛在说,以你的身份,在这府里能“安稳”便该知足了。
苏晚卿接过玉瓶,指尖触到瓶身的凉意,与心头那点被轻视的冷意相互呼应,她轻声道:“多谢六姨娘。”
柳若含没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对视已是格外开恩,那姿态里的倨傲,比任何言语都更直白地写着“不屑”。
厅里的气氛因她这副冷淡模样,莫名静了半分,连白曼笙想出口的调侃都咽了回去——这位六姨太在府里向来如此,不与谁亲近,也不惹谁,可谁都知道,她是老爷的救命恩人,身份特殊,连沈砚之待她都多几分客气,没人敢轻易招惹。
苏晚卿握着那只玉瓶,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瓶身,唇角几不可察地抿了抿。
这般看不起人的眼神,倒像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是沈家长媳,是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轮不到一个姨太太来轻慢。
这位柳若含,果然比锋芒毕露的白曼笙、阮青霜更难捉摸,也更……碍眼。
“这是七姨太。”张瑾娴指着最末位的漂亮女子,声音打破了片刻的沉寂。
这不是刚刚用带刺的眼神,把她从头到脚剜了一遍的女子吗?
原来她是七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