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姨太吴凤伶,约莫二十出头,是沈啸山最年轻的姨太太。她是沈啸山旧部吴副官的女儿,当年吴副官为护沈啸山而死,沈啸山念及旧情将她接进府中,这份特殊的身世让她在沈府里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底气,也很得沈啸山宠爱。
吴凤伶穿着鹅黄色旗袍,娇俏可人,眼底却藏着几分刻意拿捏的天真。
她曾经也对沈砚之有过几分格外的热络,只是那份热络总被他不动声色地挡开。几番试探皆落了空,面上瞧着是歇了心思,只是那份不甘与怨怼,早刻在了骨子里。如今见沈砚之与苏晚卿并肩而立,她那目光便沉得更显,像揣着桩没揭开的旧事,藏着旁人猜不透的波澜。
此刻她眼珠一转,让丫鬟捧过个描金漆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玉簪,簪头雕着小巧玲珑的梅花,看着雅致又精巧:“少夫人瞧我这记性,出门急忘了带别的,这是前几日寻玉雕师傅新做的玉簪,料子是上好的暖玉,戴在头上温温润润的,比二姐姐的宝石轻巧,也比三姐姐的洋玩意儿亲切,少夫人暂且收着玩。”
她说着,眼风扫过二姨太和三姨太,“我原也想送些贵重的,可想着少夫人刚进门,戴太贵重的倒显得生分了,不如这玉簪,看着就亲近。”
这话既抬了自己的“贴心”,又暗讽二姨太俗气、三姨太疏离,厅里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晚卿身上,笑意里裹着刺:“哎呀,少夫人长得真好看!我前儿听底下丫鬟瞎念叨,说成婚前夜府里好像有些动静,是不是少夫人舍不得家里,哭鼻子啦?”
这话既想戳苏晚卿的难堪,又暗指沈府留不住人,更藏着对沈砚之的迁怒——他当年对自己那般冷淡,如今却护着新妇,她偏要让这对新人不痛快。
这话一出,厅里瞬间安静,所有目光都聚在苏晚卿身上。
沈砚之脸色微沉,刚要开口,苏晚卿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指尖悄悄攥了攥锦盒,脸上笑得坦然:“多谢七姨娘的玉簪,很是别致。”
她先谢了礼,才缓声道,“七姨娘说笑了,成婚前夜,不过是舍不得娘家,有些伤感罢了。能嫁给砚之,是我的福气,怎么会不高兴?”
她语气坦然,眼神清澈,倒让吴凤伶的话显得无稽。
沈砚之看着她从容的侧脸,心头暖意翻涌。这便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姑娘,既有风骨,又有智慧。
吴凤伶这记暗刺没能扎中苏晚卿,反倒像打在了棉花上。
她瞥见白曼笙嘴角那抹藏不住的讥诮,阮青霜眼里也浮着看好戏的兴味,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只能扯出个讪讪的笑来,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可垂下的眼帘掩不住眼底翻涌的阴翳——当年沈砚之对她的示好视若无睹,半分情面都不留,如今却把这新妇护得这样紧。
既是如此,她便偏要让他在意的人、看重的安稳,全成了泡影。这沈府的水,她定要搅得彻底浑浊,让谁都别想舒心度日。
一圈拜见下来,苏晚卿身边的锦书已捧着半摞礼物,也算是把沈家这些人认了个大概。
那些目光里的探究、好奇,甚至带着几分敌意的打量,她都一一接了下来。
尤其是二姨太、三姨太、七姨太之间明里暗里的较劲,像细密的针,扎得她心里有些发紧,倒是四姨太和五姨太的礼物,一雅一实,都透着真诚,老夫人更是和蔼得让她意外,让她松快了不少。
她知道,这些人聚在这里,多半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沈砚之铁树开花,如今见了,心里大概也各有盘算。
但她没慌,不管沈砚之愿不愿意放了她,她都不能在沈家输了颜面。
苏晚卿挺直脊背,跟着张瑾娴回到原位,心里暗道:走一步算一步,总能应付过去的。
而身旁的沈砚之,看着她从容应对的模样,眼底的赞许与喜爱几乎要溢出来,他知道,要让她真正接纳自己,或许还要些时日,但他愿意等。
老夫人攥着苏晚卿的手不肯放,笑着扬声道:“这都唠了半晌,早饭该凉透了。走,去花厅用饭,我让厨房备了几样绵阳点心,比外头铺子做的合口得多。”
沈啸山起身颔首,张瑾娴顺势扶了老夫人,一行人往东侧花厅去。
紫檀木圆桌光可鉴人,十二把酸枝木椅配着缠枝莲锦缎垫,精致得一丝不苟。
老夫人坐了主位,偏要拉苏晚卿挨身侧,沈砚之便自然落座在她另一边。
沈啸山夫妇分坐主位两侧,姨太太们按份位依次坐下,孩子们挨着母亲,碗筷轻响间,倒有了几分阖家团圆的模样。
丫鬟们鱼贯而入,很快将早饭摆得满满当当。
青瓷碗里的白粥熬得软糯黏稠,上面撒了几粒翠绿的葱花;竹编碟里的谷花糖金黄松脆,裹着麦芽糖浆还嵌着花生碎,正是老夫人提过的;旁边叠着的梓潼酥饼层层起酥,透着芝麻香,椒盐锅魁则外皮焦脆内里松软,还有一碟她偏爱的桂花糕,雪白里嵌着金黄的桂花碎。
荤食也不少,一碟腊肉蒸豆豉最是惹眼,腊肉切得薄如蝉翼,泛着琥珀色的光,配粥正合适;还有一碗红亮亮的麻辣牛肉,切得细碎,裹着花椒面和辣椒粉,是川人早饭常配的开胃小菜;竹蒸笼里的叶儿粑冒着热气,糯米外皮裹着芽菜肉馅,粽叶的清香混着油香飘出来;旁边小碟里摆着几块酱肉,是前几日腌好蒸透的,咸香入味。
素碟也精致,凉拌折耳根带着点腥辣的清爽,醋溜儿菜梗脆生生的,还有一碗清炒豌豆尖,嫩得能掐出水来,衬得满桌吃食愈发丰盛。
老夫人先给苏晚卿夹了块谷花糖:“尝尝这个,今早特意做的,糯米谷爆得酥松,比外头的少些甜腻。”
苏晚卿小口咬下,清甜混着花生香漫开,心头暖了暖:“好吃,比家里做的多了层松脆,很爽口。”
老夫人眉开眼笑,刚要再夹,沈砚之已拿起公筷,夹了块桂花糕放进她碟中:“这个软和,刚蒸好还温乎,配粥正好。”
见她碗里的腊肉快吃完了,又用公筷夹了几片放进她碗里,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这腊肉蒸得透,不费牙,多吃点。”
吴凤伶坐在对面,看着沈砚之这一连串动作,握着汤匙的手指猛地收紧。
那双手曾在演武场握枪时稳如磐石,曾在处理公文时利落干脆,如今却为另一个女人夹菜添饭,细致得连她碗里的菜量都留意着。
她只觉得喉咙发紧,刚舀起的一勺粥悬在半空,眼尾的余光瞥见白曼笙投来的轻嗤,脸上顿时烧得慌,索性将汤匙重重搁在碗沿,发出“当啷”一声轻响,惊得自己先愣了愣,又慌忙低下头,用帕子按了按嘴角,遮掩住那抹快要溢出来的怨怼。
苏晚卿抬眼,见沈砚之垂着眸替自己盛粥,指尖修长,动作温吞,全然不像传闻中那般凌厉。
心里微微一动,低头吃起桂花糕,没留意老夫人与张瑾娴交换的含笑眼神,更没察觉对面那道几乎要剜穿她的目光。
席间唯独六姨太,自始至终端坐在原位,面前的白粥只动了小半碗,筷子夹菜时轻得几乎听不到声响。
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厅里的言语交锋、暗流涌动,仿佛都与她无关。
偶尔有人目光扫过,也不过是匆匆一瞥——她就像桌角那只青瓷调味碟,安安静静地立着,不争不抢,连咀嚼食物都轻得近乎无声,真正应了“食不言”的规矩,仿佛空气般透明。
苏晚卿抬眼时无意间扫过她,只见她正用银簪轻轻拨开碗里的一粒米,动作慢而轻,仿佛在做一件极郑重的事,便也收回了目光,没再多看。
沈啸山端着粥碗,目光扫过圆桌:“晚卿刚进府,府里的事多学着些。不懂的问你娘、姨娘们,或是你祖母。”
苏晚卿连忙放下筷子应道:“是,儿媳记下了。”
白曼笙笑着插话:“老爷说的是。少夫人是苏家大小姐,知书达理,哪用我们教。倒是明姝,往后多跟大嫂学学规矩,别总毛毛躁躁的。”
沈明姝撇撇嘴,塞了块谷花糖在嘴里:“知道了娘,大嫂又不会吃了我。”话音里带着孩子气的不服气。沈砚之抬眼瞧了她一下,没说话,沈明姝却像被烫到似的,乖乖坐直了身子。
阮青霜端起茶杯抿了口,笑意盈盈:“前几日上海来了批新料子,有西洋蕾丝,还有东洋织锦。少夫人刚进门该添些新衣裳,过几日我陪你去瞧瞧?”话里特意提“上海新料子”,隐隐透着炫耀。
苏晚卿刚要谢辞,冯秀芝已轻声道:“三妹妹有心了。只是少夫人刚进府怕不适应,不如让丫鬟把料子送府里来挑,省得奔波。”
郑玉珠也点头:“我前几日让裁缝做了件月白软缎旗袍,少夫人不嫌弃的话先拿去穿,料子软和舒服。”
阮青霜脸上的笑淡了些,不好再说什么。
苏晚卿忙道:“多谢三姨娘好意,也谢五姨娘惦记。我刚进府衣裳还够穿,料子的事过些时日再说吧。”话说得客气周全,既没驳阮青霜的面子,也领了冯秀芝、郑玉珠的情。大夫人看在眼里,暗暗点头,给她夹了一筷子腊肉:“快吃吧,菜要凉了。”
正说着,郑玉珠身边的沈月薇举着勺子,奶声奶气地问:“大嫂,你会叠纸船吗?我娘总说我叠得不好看。”
苏晚卿看向她,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满是期待,忍不住笑道:“会一点,吃过饭教你好不好?”
沈碗薇立刻拍手:“好呀好呀!谢谢大嫂!”
郑玉珠笑着拍女儿的头:“别缠着大嫂。”又对苏晚卿道,“少夫人别介意,这孩子就是嘴甜。”
老夫人却乐了:“孩子喜欢大嫂才好。晚卿啊,你要是闷了,就常带碗薇去你海棠院坐坐,那儿花开得好,让孩子沾沾喜气。”
苏晚卿应着,心里松快了些。
原以为沈家的早饭会拘谨,没想到有老夫人护着,沈砚之偶尔解围,倒没那么难熬。
她偷偷瞥了眼身旁的沈砚之,他正慢条斯理地替她将粥里的葱花挑出来——她方才只随口提过一句不爱吃葱,他竟记在了心上。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望过来,眼底带着点笑意:“桂花糕不够,再给你夹块?”
苏晚卿愣了愣,连忙摇头,唇角却忍不住弯了弯。
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月蓝色的长袍上,也落在她面前的白瓷碗上,粥香混着桂花香,竟漫出几分安稳的暖意。
而吴凤伶望着这一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将帕子攥得皱成一团。沈砚之对苏晚卿的在意,竟细到了夹菜、挑葱的地步,这让她那些年被他冷待的过往,像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在心上。
一股狠劲从心底冒出来,她暗暗咬牙——沈砚之,你护得越紧,我偏要让你亲眼看着,你珍视的这一切,是如何碎在眼前的。
夜里,林涛正立在案前整理文件,见沈砚之进来,立刻站直了身子:“旅长。”
沈砚之没应声,径直走到窗边。
庭院里那株海棠刚抽新芽,月光下泛着嫩生生的绿,像极了三年前初见她时,她旗袍上沾的那抹春色。他指尖轻轻叩着窗沿,笃笃轻响里,目光凝在那抹新绿上,沉吟许久才缓缓开口:“林涛,去查一下苏家。”
林涛一愣,随即应道:“是,旅长。不知要查哪方面?”
“最近有没有异动,”沈砚之转过身,眸色比方才沉了几分,顿了顿又补了句,“尤其是与苏家大小姐相关的。还有,她提到的那个‘心上人’,查清楚底细,如今在哪。”
他必须知道,那个让她甘愿私奔的人,到底是谁——不是为了报复,是想知道,自己到底差在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