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明白。”林涛从不多问沈砚之的私事,立刻躬身应道。
说完,他转身快步离开了书房,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渐远。
书房里只剩沈砚之一人,他抬手摩挲着窗沿的木纹,目光落在窗外那轮斜月上。
想起昨日红烛下她低垂的眼睫,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像海棠的新芽般,借着月色,悄悄滋长着。
明日回苏家,以她的性子,怕是不会顺遂。
晨光落在沈府的朱漆廊柱上时,苏晚卿正对着铜镜拢鬓发。
锦书替她簪上支珍珠步摇,轻声道:“小姐,少爷在院外等着了,回门的礼都备妥了。“
苏晚卿指尖顿了顿,镜中的自己穿着月白绣兰草的旗袍,眉眼间却没半分喜色。
苏家,那个地方于她,早不是什么家了。
母亲走得早,父亲苏鸿文眼里只有生意和姨太,后院里二姨太胡秋月和三姨太方芷晴,连同她们的女儿苏蕴含、苏敏柔,哪回见了她不是绵里藏针?
从前受了委屈,还有顾言在海棠树下听她念叨,他会递上块桂花糕,说“晚卿不怕,有我“。
可如今......
“小姐?“锦书见她走神,轻轻唤了声。
“知道了。“苏晚卿拢了拢旗袍下摆,起身时腰杆挺得笔直。她不想回去,却又不得不回去——这是规矩,更是苏鸿文绝不会允许她推托的事。
院外,沈砚之穿着件浅灰长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块旧银表——是他在军校时得的纪念品。
见她出来,沈砚之的目光先落在她鬓边的珍珠步摇上,又缓缓移到她微蹙的眉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声音放得极柔:“都准备好了!“
话音刚落,看着那抹化不开的愁绪锁在她眉间,他喉结微滚,又补了句,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若是不想去......我让林涛去回了岳父便是。“
“无妨。“苏晚卿打断他,声音轻得像风,“该走的礼,总是要走的。“
沈砚之看了她片刻,没再多问,只侧身让她先上马车:“路上颠簸,靠着歇歇。“
马车驶进翠花街,离苏家不远时,苏晚卿就听见了院里的笑语声。
下了马车,二姨太胡秋月正扶着门框笑,身上穿件亮粉色旗袍,见了她便扬声:“哟,这不是沈少夫人回来了?瞧瞧这气派,哪还是咱们苏家能攀得上的?“
她身边的苏蕴含跟着捂嘴笑:“姐姐如今是沈家少夫人,自然瞧不上咱们这小地方了,连回门都带着这么多随从,真是风光。“
三姨太方芷晴也牵着苏敏柔迎上来,苏敏柔穿件水绿洋装,眼神扫过苏晚卿身上的珍珠步摇,轻声道:“姐姐这头面真好看,想来是姐夫特意给买的吧?不像我们,只能穿些旧料子
苏晚卿没接话,只淡淡颔首:“二姨娘,三姨娘。“
她早已习惯了这般夹枪带棒,正想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避开,手腕却被人轻轻碰了下。
抬眼时,见沈砚之往前站了半步,恰好挡在她身前。
他笑意温温的,话却带了些分量:“晚卿是我沈砚之的妻子,她的体面就是我的体面,也是沈家的体面。妹妹们年纪小,姨娘们当多教着些,别让外人看了沈家或苏家的笑话。”
胡秋月和方芷晴脸上的笑僵了僵,没敢再作声。
苏晚卿站在他身后,心头猛地一跳。
她原以为他会像寻常世家子弟那般,对这些后宅口角视而不见,或是客套打圆场,却没想他会这般直接地护着她。
那些尖酸话像被他这几句话轻轻挡了回去,落在身上的目光也少了几分刺人。
她悄悄抬眼,看他挺直的背影,鼻尖微酸——许久没人这样,在她受刁难时,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了。一丝极淡的感激,像春日细柳,轻轻拂过心湖。
进了正厅,苏鸿文坐在主位上喝茶,见他们进来,只抬了抬眼皮:“回来了。“语气里没半分父女温情。
沈砚之上前见礼,说了几句场面话,苏鸿文应付着,目光却频频往苏晚卿身上瞟。
待沈砚之被胡秋月请着去看苏家新到的绸缎,苏鸿文才朝苏晚卿使了个眼色:“你跟我来书房。“
苏晚卿心一沉,跟着进了书房。门关上的瞬间,苏鸿文脸上的客套全没了,指着椅子让她坐,自己背着手站在窗边:“在沈家,安分些。“
苏晚卿没作声。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苏鸿文转过身,眼神冷得像冰,“但你要记着,你是苏家的女儿,沈家少夫人这个位置,你坐不稳,苏家就没好日子过。“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还有顾言......“
苏晚卿猛地抬头,指尖攥得发白。
“老老实实做好你的少夫人,少胡思乱想。“苏鸿文盯着她,“不然,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他消失在绵阳城,甚至......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字字像针,扎得苏晚卿心口疼。
她知道苏鸿文说得出来就做得到,顾言哪斗得过苏家?她咬着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从牙缝里挤出个字:“好。“
“你明白就好。“苏鸿文满意地点点头,又恢复了那副淡漠的模样,“出去吧,别让沈砚之起疑。“
苏晚卿起身,走到门口时,听见苏鸿文又道:“沈家那边,多替苏家走动走动。“
她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推门走了出去。
苏晚卿刚踏出书房,门内的苏鸿文便转身走向窗边,目光牢牢锁住廊下苏晚卿走向沈砚之的背影。
他端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滚烫的茶水溅在藏青绸缎袖口,洇出深色水痕也浑然不觉。
他怎么能不气?苏晚卿是他花了最多心思培养的女儿——从小请江南大儒教她商道、算术,十岁就带她去绸缎庄看货谈生意,连苏家压箱底的核心账本,他都破例让她过目核对。在他心里,这个女儿根本不是要嫁入高门的闺阁女子,而是要接他的班、撑着苏家绸缎庄百年基业的继承人。
当初沈家派人来求娶,他第一时间就把苏蕴含、苏清柔的庚帖递了过去。
一个嘴甜会来事,能讨得沈家上下欢心;一个温顺好掌控,绝不会违逆苏家的安排,哪一个不比苏晚卿那副冷硬脾气更讨婆家喜欢?可沈砚之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只一句轻飘飘的“非苏晚卿不娶”,就断了他所有盘算。
沈家手握着兵权,在绵阳势力滔天,他苏鸿文就算有再多不甘,也惹不起。
只能捏着鼻子应下这门亲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继承人”成了沈家少夫人。
可当看到沈砚之护着苏晚卿的样子——像护着稀世珍宝般,他就像吞了颗带刺的黄连,又苦又涩。
自己精心打磨了十几年的“璞玉”,转头成了别人的掌中宝,苏家未来的指望,就这么落在了外人手里。
他重重将茶杯顿在红木桌上,“咚”的一声脆响在空荡书房里格外刺耳。“沈砚之……”他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眼底翻涌着不甘与愤懑,“若不是沈家兵权在握,我岂能让你这么轻易把人带走!”
窗外的海棠树被风吹得叶落簌簌,苏鸿文望着院外沈、苏二人并肩而立的身影,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算人嫁去了沈家,他也不会甘心——苏家的好处,必须从苏晚卿身上讨回来,沈家的势力,也总得为苏家所用。
廊下,沈砚之正站在那棵海棠树下,见苏晚卿过来,眉头微蹙:“怎么去了这么久?“
“没什么。“苏晚卿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爹问了些沈家的事。“
沈砚之看着她发红的眼眶,没再追问,只抬手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没碰她的皮肤,只拢了拢发丝:“若是不自在,我们早些回去。”
他的指尖温温的,带着些皂角的清爽气息。
苏晚卿抬头,撞进他温和的眼里,方才在门口压下的酸涩又涌了上来。
她不能说,沈砚之虽知她有心上人,却不知那人是顾言,更不知顾言正被父亲拿捏。
这事若是让他知道了,是让他帮忙?还是反倒让父亲更忌惮,对顾言下更狠的手?
她不敢赌。
可方才他护着她的样子,又让她心头暖了暖。
她只能点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好。“
回沈家的马车上,苏晚卿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掠过的街景,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以为嫁入沈家是绝境,却没想,连回一趟娘家,都成了煎熬。
顾言......她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必须忍着,为了他,也为了自己。
只是不知为何,脑海里总闪过沈砚之挡在她身前的那一幕,挥之不去。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轻响。
苏晚卿把脸埋在微凉的丝帕里,泪水还是洇透了布料。
沈砚之坐在对面,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像被风拂动的兰草叶,细碎的颤动都落在他眼里。
他喉结轻轻滚动,心底翻涌着股冲动,想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用长衫裹住她的不安,像护着件易碎的瓷瓶。
可指尖刚抬起半寸,又猛地顿住——他知道她心里装着人,也清楚她对自己始终带着疏离,这般唐突,怕是会吓着她,反倒推远了彼此的距离。
终是按捺下那念头,只放柔了声音开口:“苏家的事,若有难处,不必硬扛。”
话出口时,还带着几分刻意压下的温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语气里藏着没说尽的心疼。
苏晚卿猛地抬头,眼眶通红,却倔强地别过脸:“谢谢关心,只是家事罢了。”
沈砚之没再追问,只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锦盒,推到她面前。盒里躺着块桂花糕,用油纸细细包着,还带着些微温。“方才路过街角那家铺子,闻着香,便买了块。”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苏晚卿的指尖颤了颤,这味道,像极了顾言从前总给她带的那一种。她咬着唇,半晌才低声道:“多谢。”
回到沈府时,天已擦黑。
锦书伺候着她换了身素色旗袍,见她眉间愁绪不散,轻声道:“小姐,少爷让厨房炖了燕窝,说是给您压惊的。”
苏晚卿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忽然想起沈砚之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那时阳光正好,他长衫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明明是温润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
正怔忡着,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砚之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本线装书:“睡不着?”他把书放在妆台上,是本李清照的词集,“看看这个,或许能静心。”
苏晚卿抬眸望他,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你为何要护着我?”
她终是问出了口,声音带着些微哑。
沈砚之挑了挑眉,走到窗边望着院里的海棠树:“你是沈家的少夫人,护着你,本就是应当的。”他顿了顿,转过身来,目光深邃,“何况,我从不喜欢旁人在我面前,刁难我在意的人。”
最后那句话,说得极轻,却像石子投入苏晚卿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低下头,看着裙摆上绣着的兰草。
沈砚之没再说话,只静立片刻,便转身离开了。门被轻轻带上,屋里又恢复了寂静。
苏晚卿拿起那本词集,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忽然在某一页看到几行小字,是沈砚之的笔迹:“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她望着窗外那棵海棠树,月光洒在枝头,像覆了层薄霜。心里忽然乱了起来——顾言的身影还在眼前,沈砚之的话语却在耳边回响,像两股缠绕的丝线,让她分不清方向。
夜渐深,苏晚卿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隔壁书房的灯亮着,她知道沈砚之还在忙。想起白日里他替自己挡下那些尖酸话,想起他递来的那块桂花糕,想起他说“我在意的人”,心口竟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意。
正迷糊间,忽然听到院外传来动静。她披衣起身,走到窗边,见几个黑影翻墙而入,手里拿着短刀,正往书房的方向摸去。
苏晚卿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想喊人,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