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秋。
沈昭宁盯着铜镜里那张被胭脂糊成团子的脸,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镜中人身着正红嫁衣,金线绣的并蒂莲从裙摆攀至心口,却在左肩处缺了一角——那是她昨夜用剪子豁开的口子,此刻被粗针粗线缝得歪歪扭扭,像条蜈蚣趴在喜服上。
“三小姐,吉时快到了。”
门外传来王嬷嬷沙哑的催促,沈昭宁猛地站起身,嫁衣下摆的银铃铛叮当作响。她反手将铜镜扣在妆台上,镜面与木桌相撞的闷响中,一枚银元从镜匣夹层滚落,在青砖地上转了三圈,最终停在她绣鞋前。
那银元通体漆黑,唯有正面刻着道血色符咒,弯弯曲曲如活物般扭动。沈昭宁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金属,便听见脑中炸开一声尖叫——
“别碰它!”
她踉跄后退,后背撞上雕花窗棂。窗外雨声滂沱,可那声音分明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又尖又细,像极了生母临终前掐着她手腕时的嘶吼。
“三小姐?”王嬷嬷的脚步声逼近房门。
沈昭宁慌忙将银元塞进袖袋,指尖触到另一件硬物——是昨夜偷偷塞进嫁衣的剪刀。铜镜倒影里,她看见自己攥紧剪刀的手在发抖,金镯子从腕间滑落,砸在脚背上生疼。
这婚,不能结。
可她逃得掉吗?
苏家送来的聘礼堆满整个偏院,三十六抬红木箱,每口箱子里都铺着黄表纸,纸上用朱砂写着她的生辰八字。昨夜她偷偷撬开一口箱子,里面竟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六个陶罐,罐口封着红布,每个罐身上都贴着“苏氏女魂”的标签。
最年长的那个陶罐,落款是“光绪二十三年”。
而她,生于民国二年。
“轰——”
雷声碾过天际,沈昭宁浑身一颤,剪刀尖刺破掌心。血珠滴在银元上,那符咒突然泛起红光,像被点燃的引线,顺着她手臂往上爬。
“啊!”她惨叫出声,剪刀“当啷”掉在地上。
房门被猛地踹开,王嬷嬷举着煤油灯站在门口,灯影在她脸上投下扭曲的阴影:“三小姐,您怎么还跪着?”
沈昭宁抬头,对上王嬷嬷浑浊的右眼——那里面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死白的雾。
“嬷嬷,我的头饰……”她故意沙哑着嗓子开口,袖中的银元却开始发烫,烫得她几乎握不住,“能帮我看看凤冠戴歪了吗?”
王嬷嬷举着灯挪近半步。
沈昭宁看清了她左耳后的东西——那是一块铜钱大小的红斑,边缘呈锯齿状,像被火钳烙上去的。昨夜她给生母守灵时,曾在棺材里见过同样的印记,在尸体的脚底心。
“凤冠很正。”王嬷嬷突然笑了,嘴角裂到耳根,“就是三小姐的血,有点脏了喜服。”
沈昭宁还没反应过来,袖中的剪刀已被王嬷嬷夺走。冰凉的刀刃贴上她脖颈时,她闻到了腐肉的气味——这老虔婆身上,散发着和坟墓一样的味道。
“别挣扎。”王嬷嬷的指甲抠进她锁骨,“苏家待你不薄,至少让你穿着嫁衣上路……”
“上路?”沈昭宁突然笑了。
在王嬷嬷错愕的瞬间,她猛地扯开嫁衣左肩的蜈蚣缝线。金线崩裂的脆响中,藏在夹层里的雄黄粉簌簌落下,正洒在王嬷嬷头顶。
“啊——!”老虔婆发出非人的惨叫,举着剪刀的手疯狂挥舞。沈昭宁趁机滚向床榻,抓起枕下的桃木梳砸向煤油灯。
“哗啦!”
玻璃碎裂声与火苗窜起的爆响同时响起。王嬷嬷在火中扭动如恶鬼,皮肤滋滋作响,却仍挣扎着向她爬来:“你们……逃不掉的……银元……会找到你……”
沈昭宁撞开后窗跃入雨中,嫁衣下摆的银铃铛在泥泞里滚了一地。她没命地跑,直到肺腑灼痛才敢回头——
苏家老宅笼罩在火光里,二楼婚房的窗户大开着,一袭白衣的男人正站在窗前。他手里把玩着那枚染血的银元,月光落在他脸上,照出眉间一点朱砂痣。
苏明珏。
沈昭宁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这个据说病弱到下不了床的苏家二爷,此刻正微笑着对她举杯,杯中猩红液体晃动,像极了生母咽气前吐出的血沫。
“姐姐,”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清晰得可怕,“新婚快乐。”
……
子时三刻,沈昭宁蜷缩在城隍庙破神像后。
嫁衣早已被树枝划成布条,她用碎布裹住流血的脚踝,掌心的伤口却还在渗血——那血滴在银元上,符咒的红光便亮一分,此刻整枚银元已红得透亮,像块烧红的炭。
“咳咳……”
庙外传来咳嗽声。
沈昭宁屏住呼吸,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穿着黑色长衫,手里握着盏琉璃灯,灯影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晕,露出一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
周慕白。
那个三天前突然出现在客栈,说要带她“逃婚”的留洋先生。
“沈小姐果然在这里。”周慕白蹲下身,琉璃灯凑近她染血的脚踝,“苏家在找一具穿嫁衣的女尸,你猜他们为什么找不到?”
沈昭宁往后缩,后脑勺撞上神像基座。尘土簌簌落下,她闻到神像身上经年累月的香灰味,混着周慕白身上淡淡的雪松香,竟让她莫名安定下来。
“因为你没死。”周慕白用灯柄挑起她下巴,“或者说,你死不了。”
他指尖拂过她掌心的伤口,沈昭宁疼得皱眉,却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手帕展开的瞬间,她瞳孔骤缩——
那上面绣着与银元上一模一样的符咒,只是用金线绣成,此刻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苏家女,银元魂。”周慕白将手帕按在她伤口上,血立刻浸透布料,“百年轮回,今夜该结束了。”
“你到底是谁?”沈昭宁抓住他手腕,指甲陷入皮肉,“那银元……那符咒……和我有什么关系?”
周慕白没回答,只是盯着她袖袋里的银元。突然,他脸色骤变,猛地将她扑倒在地——
“轰!”
神像轰然倒塌,碎砖石擦着他们头皮飞过。沈昭宁抬头,看见原本供奉神像的位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洞口,洞口边缘刻满血色符咒,与银元上的如出一辙。
“他们来了。”周慕白扯下领带绑住她流血的手腕,“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
他的话被尖叫声打断。
庙门外,数十盏白灯笼在雨中摇晃,灯笼上用朱砂写着“苏”字。提灯的仆从们排成两列,中间让出一条路——
苏明珏坐在轮椅上,白衣胜雪,眉间朱砂痣红得刺眼。他手里把玩着那枚银元,抬眼看向神像废墟时,嘴角勾起一抹笑。
“姐姐,”他轻声说,“玩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