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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熹微,程念踩着未化的积雪,随引路的宫女穿过几道朱红宫门,来到顾嘉宜所居的玉棠殿。

殿内暖香扑面,金丝炭在兽首铜炉里烧得正旺,熏得人昏昏欲睡。顾嘉宜正倚在软榻上,一双杏眼微微上挑,手里把玩着一柄精巧的玉如意。见程念进来,她懒懒抬眸,唇角勾起一抹娇纵的笑。

“你就是顾裴身边的宫女?”她嗓音清脆,却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过来,替本公主剥橘子。”

程念垂首上前,刚接过宫女递来的蜜橘,就听“啪”的一声,玉如意不轻不重地敲在她手背上,她险些脱口而出“暴力犯法你知道吗”。

直到掌心掐出血痕,她才挤出一句僵硬的“奴婢知错,原来“忍气吞声”四个字,真要咬碎了牙才能学会。

“笨手笨脚的,没见本公主要的是剥成瓣儿的?”顾嘉宜蹙眉,冷哼道:“不愧是那个杂种身边的人。”

那嬷嬷连忙赔笑:“公主,这丫头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程念指尖微颤,面上却不显,只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将橘子一瓣瓣剥好,盛在琉璃盏里呈上。

顾嘉宜这才满意,捻起一瓣慢条斯理地吃着,忽而又道:“从前在青鸾殿伺候?”她眼珠一转,笑意盈盈,“那地方阴气重,你可别把晦气带到本公主这儿来。”

殿内宫女们闻言,纷纷掩唇低笑,程念背脊绷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仍恭敬答道:“奴婢不敢。”

“量你也不敢。”三公主轻哼一声,随手将吃剩的橘子皮丢到她脚边,“明日早些来,本宫要听你讲冷宫的趣事儿。”

程念低头盯着那片橘子皮,在无人看见的角度,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

暮色四合,昭和宫的琉璃瓦渐渐隐入暗蓝的天际。何贵妃为彰显对顾裴的重视,特命人在暖香阁设宴。

暖香阁的丝竹漫过回廊,混着顾嘉宜的笑,像浸了蜜的针,扎得人耳膜发疼。程念裹紧半旧的袄子,站在偏殿廊下,看阶前积雪被风卷着打旋。

程念盯着自己冻裂的指尖,忽然觉得,这宫里的人,活的还不如檐角的冰棱,冰棱好歹能等到化的那天,她们却不知道碎在何时。

不知过了多久,阁内喧闹的乐声陡然一滞,紧接着便是“哗啦——”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异常清晰。

瓷器碎裂声刚落,顾嘉宜的哭嚎就穿了出来。

程念指尖猛地掐进掌心,脚跟下意识踮起,阁中的灯火,晃得她眼晕。一同守门的珐琅一记眼刀扫过来时,她脖子一缩,垂下的眼帘里,却全是那道渗着血的门缝。

出事了!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暖香混杂着酒气扑面而来。

顾裴的身影撞开阁门时,程念才看清,他右腿不敢沾地,每挪一步,膝盖处的深色布料就颤一下,洇开的血渍在宫灯下泛着黑红,额发湿哒哒贴在脸上,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紧抿的唇,那点苍白里,裹着股要咬碎牙的狠劲。

他身后紧跟着十皇子顾崇义,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愧疚,不住地试图去搀扶顾裴的手臂:“九皇兄,对不起!嘉宜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不小心绊了一下……你、你疼不疼?我这就去叫太医!”

顾裴仿佛没听见,也感觉不到那只伸过来的手,他像一头被激怒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幼狼,带着拒人千里的狠戾,径直从顾崇义身边掠过,冰冷的目光扫过程念,没有停留。

程念的心瞬间沉了下去,顾裴膝盖处的衣料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深色的布料被洇湿了一大片,借着廊下灯光,甚至能看到布料破损处露出的皮肉,一片刺目的青紫肿胀,边缘还渗着丝丝缕缕的鲜红血痕,显然是摔倒时被尖锐的碎瓷狠狠扎伤。

“殿下!”程念惊呼一声,本能地冲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手臂。

触手一片冰凉,男孩的身体在她掌下剧烈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愤怒与屈辱。

这一次,顾裴没有推开她,他紧绷的身体微微一顿,几乎是依靠着程念手臂的支撑,才没有倒下去。

扶他的手触到一片冰凉,男孩的胳膊在她掌下抖,不是怕疼,是憋着气,像被踩进泥里的狼崽,明明疼得蜷爪,却还梗着脖子不肯哼一声,程念心里像被雪块砸了下:何贵妃怕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说不定,还觉得这出“意外”,正好合了心意。

回到偏殿,程念小心翼翼地扶着顾裴在冰冷的榻上坐下,殿内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晦暗,却足以让她看清他膝盖上那片狰狞的伤,破碎的布料被半凝固的血粘在皮肉上,青紫的淤痕扩散开来,触目惊心。

“奴婢去请太医!”程念转身就要往外跑。

“不必。”他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冻得程念指尖发麻,抬眼时,那双碧眸亮得骇异,直勾勾盯着膝盖的伤,嘴角勾出的弧度,比阶前的冰棱还冷。

他哪是看伤,分明是在看一笔迟早要讨回来的债。

“一点小伤,死不了。”顾裴语气中带着些嘲讽。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苍白的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去请太医,只会引来更多的羞辱和麻烦,何贵妃巴不得他悄无声息地烂掉,而那个所谓的父皇……呵。

程念看着他这副模样,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种混杂着怜悯和莫名焦灼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与她“杀手”的身份激烈冲撞。

深夜,偏殿的门被轻轻叩响。

程念打开门,外面站着十皇子身边的一个小黄门,递过来一个精致的白玉小药瓶,低声道:“十殿下让奴才送来的,上好的金疮药,请九殿下务必收下。”说完,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程念拿着那冰凉温润的药瓶,感觉像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内殿,顾裴正背对着她,艰难地掀起衣袍下摆,试图去揉搓那依旧肿痛的膝盖。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将衣袍扯下,动作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凶狠,厉声喝道:“出去!”

那眼神,充满了警惕、狠戾,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程念被他吼得一愣,随即撇了撇嘴,心中暗骂:臭小孩,不识好歹!不就是揉个腿吗,至于跟防贼似的?

她默默退了出去,坐在外室的小榻上,听着里面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心里五味杂陈。

等了许久,直到里面的动静彻底平息,才传来顾裴略显沙哑的声音:“进来。”

程念慢吞吞地走进去,将手中的白玉药瓶递到他面前:“殿下,十皇子差人送来的。”她着重强调了是谁送来的。

顾裴的目光落在药瓶上,没有立刻去接,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缓慢地摩挲着光滑细腻的瓶身,像是在感受它的质地,又像是在掂量着什么。

片刻,他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带着讥诮。

“伪善。”他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针。

话音未落,他五指猛地收拢!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他指尖在玉瓶上碾了碾,忽然发力,一声脆响,玉瓶在掌心碎成齑粉,细屑嵌进他掌心的旧疤里,渗出血珠,与残留的药粉混在一起,红的红,白的白,像极了他刚从殿里带出来的那摊狼藉。

细小的玉屑和残留的药粉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无用之物。”他冷冷道,甩了甩手,玉屑飘落尘埃,那冰冷的语气,不知是在说药,还是在说送药的人,亦或是在说这整个虚情假意的世界。

【系统:检测到任务目标行为偏离原书“受欺凌皇子”模板,偏差度 5%。建议宿主记录异常行为,作为制定刺杀方案的参考。】

程念扫着地上的玉屑,系统的声音传来只觉得后颈发凉。

她袖中的手攥紧,这样的人,她真能杀得了吗?

还是说,到头来,被撕碎的会是她自己?

她默默地拿来簸箕,将那些闪着冷光的碎片和粉末扫去。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像是在为这深宫中的残酷法则做着无声的注脚。

......

翌日

顾裴走后,偏殿里只剩程念一人,日头爬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瘦长的影,像根晾在那儿的细针,她蜷在小榻上,指尖抠着榻沿的裂缝。

这宫墙圈得人发慌,她不找点事做,骨头估计都要锈了,想到这,她立刻爬了起来,打开殿门走去昭和殿的后院。

往后院去的路弯得像根缠人的绳,两旁红梅压着雪,红的渗进白的里,倒像谁把血泼在了雪地里,程念盯着那颜色发怔,她家院子的梅是暖红,这儿的却带着股子冷艳,就像她这些天遇到的宫人虚伪的笑。

穿过月洞门,便是昭和殿宫女们居住的地方,不似偏殿那般大,分成了几间小屋,许是下午,并无人在门前晃荡,周身一片寂静。

程念缓缓上前,恰好一白玉脸盘的宫女打开门走出,瞧见程念这个生面孔,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擅闯昭和殿后院!”

程念敛了敛神,福身时袄子下摆扫过阶前的雪,“姐姐容禀,妹妹是偏殿伺候九殿下的,衣裳磨破了边,想借副针线补补。”话落时,眼角余光扫过对方腰间的绣袋,那针脚密得像层网,显是个老手。

那宫女一听是新来的,脸色缓了缓,“你随我来吧。”

程念随她入内,屋中暖气稀薄,仅因窄仄,又残留着人迹余温,才未至冰冷彻骨。

“不知道姐姐姓名,今日实在是多亏了姐姐,妹妹的燃眉之急才得以缓解。”程念收回视线看向面前正在找着东西的圆脸宫女。

“云竹。”

“姐姐唤我翠娘就行。”

桌案上摊着块帕子,梅花绣得活泛,偏帕角缀了个星月纹,针脚歪歪扭扭的,程念指尖刚触到那纹路,心口突地一跳,像被簪尖扎了下。

系统今晨的警告还在耳边响:“簪现则命陨”,她下意识抚向发髻,那里空得发慌。

旋即好奇地问道,“这帕子上的绣纹是出自姐姐之手吗?真是厉害啊。”

云竹拿出柜子下的竹篮,走到桌前,看向那帕子,“都是些不值钱的手艺,你若喜欢便送你了。”

“这怎么好意思。”程念忙回绝道。

“这是你要的针线。”

“不知姐姐可方便教教我如何做这样纹路的帕子?”程念接过篮子,满脸期待地看着云竹。

云竹的圆脸上满是犹豫,程念正打算给个台阶,忽地看到对方点了点头。

“多谢姐姐,那我日后有不会的可以来这里找姐姐吗?”

云竹看着程念眼中满是期待,一时间不忍心回绝她,便点了点头,但想到可能程念来找自己的时候自己正当值便补充道,“往后你午后来找我,我上午要去娘娘那里当值。”

“多谢谢姐姐,这世上怎么会有像姐姐这样善心的女菩萨呢。”程念眼中闪着亮光,直愣愣地瞧见身前的云竹。

云竹被看的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忙挥手,“这点小事,到你嘴里,倒成活菩萨了。”

程念眉眼弯弯,起身道:“姐姐,那我便先告退了。殿下若回来寻不见人,该着急了。”她说着,朝云竹福了福身,不等回应,已转身朝门外走去。

云竹望着程念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头忽地掠过一丝惘然,今日自己行事,怎地如此失了章法?缘何就应下了教她?

程念回去便拈起针线,对着帕子埋头苦绣,待到终于歇手,她凝神端详那方丝帕,眉心不由微蹙,那纵横交错的针脚歪扭虬结,哪里寻得见半分梅花的清姿?默然半晌,她指尖摩挲着那团乱线,心头蓦地涌起一丝明悟:此道非其所长,不如……趁早断念。

这日,程念正对着一块绣得歪七扭八的梅花手帕发愁,身后忽然飘来一声笑,轻得像雪落在梅瓣上。

程念手一抖,绣花针直接扎进指尖,血珠冒出来,滴在帕子的歪梅上,倒比她绣的像样。

她猛地回头,顾裴正强忍着笑意,嘴角弯起的弧度却出卖了他。

程念盯着那团惨不忍睹的针线,指尖一紧,帕子被揉皱在掌心,她忽地起身,抬脚将那绣帕踢进床底,转而端肃神色,垂首道:“殿下有何吩咐?”

“进来。”顾裴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轻快,“帮孤擦药。”

程念跟着他走进内殿,只见他掀开衣袍,露出那片依旧青紫的膝盖。

“殿下,您的伤……”

“玉佩碎了,你觉得段太医会来吗?”顾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

程念喉间一哽,蓦地想起那日十皇子不仅送了药,还递来一枚可调太医的玉佩,却被顾裴指节一收,当场碾作齑粉。

她只得认命,拧开讨来的药膏,以素帕蘸取,而后屏息俯身,将药轻轻覆上他膝头伤处。

顾裴却突然偏头,碧眸映着烛火:“十弟送的药,你为何不劝孤收下?”

程念手一顿:“殿下说那是伪善之物。”

“若孤是故意激他呢?”顾裴指尖敲了敲膝头伤口,“若孤是想看看,谁会替他说话,谁又会……替孤挡刀?”

程念抬眼时,正对上他审视的目光,仿佛在说:你会是哪一种?

她低头继续涂药:“奴婢只知殿下疼。”

男孩的身体瞬间绷紧,发出一声闷哼。

“殿下今日为何会……”程念一边轻柔地揉着,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

“奴婢看那位三公主,骄纵得很,若是昭容娘娘还在,定会心疼殿下的。”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想从他口中套出些信息。

顾裴却只是沉默,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程念正以为他不会应答,他却蓦地开口,声如幽雾浮过耳畔。

“翠娘,你信轮回吗?“顾裴的声音漫不经心,指尖却在床沿碾着块碎木。

程念捏着药膏的手一紧,药罐差点脱手,顾裴的话像把淬了冰的刀,猝不及防就捅过来,直逼她藏最深的秘密,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垂下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一字一句道:“奴婢信,枉死之人,当得善终,只是轮回不易,当且行且珍惜。”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稳妥,却也最耐人寻味的应答。

她没有看到,男孩捏着床沿的手,指节已因用力而泛白。

“翠娘,“良久,顾裴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找个时间,去羽林卫,寻一个叫林昭的中尉。“

林昭...程念脑中“嗡“的一声,顾裴无缘无故的寻人莫非是在......她从未在书中听张周提起过此人,不过倒是有另外一位姓陆的将军—陆昀。

她抬眼时,正撞见顾裴碧色眸子里的光,似是看透了她此刻所想。

他竟在这时候就开始布网了?后颈的寒毛瞬间竖了起来。

她要杀的,根本不是一个无助的稚子,而是一头蛰伏在黑暗中,早已磨好利爪的幼兽。

“翠娘,”顾裴的声音突然在她耳畔响起,惊得程念手中药罐一滑,“你可知孤为何要找林昭?”

程念呼吸一滞,药罐堪堪接住。烛火将男孩的影子投在纱帐上,竟显出几分森然。她强自镇定道:“奴婢愚钝...“

“他欠我母亲一条命。“顾裴指尖划过膝上结痂的伤口,血珠渗出也不觉痛似的。

偏殿廊下,程念正蹲在小泥炉前扇火,药罐里的苦味混着雪气往鼻子里钻。忽然一片阴影罩下来,她抬头,对上一张白玉似的圆脸,是借她针线的云竹。

“这方子不对。”云竹指尖点了点药罐,“九殿下体寒,该加三分老姜。”说着从袖中排出个小纸包,姜片切得细如发丝,分明是早就备好的。

程念道谢去接,对方却突然攥住她手腕,云竹的目光钉在她发间,那根星月纹银簪正随着动作从鬓角滑出半截。

“娘娘的簪子……”云竹喉头滚动,声音轻得像雪落,“你竟一直戴着。”

程念心头一跳,还未开口,云竹已松开手,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幻觉,她将姜包塞进程念掌心,转身时裙摆扫过阶前残雪,只留下一句:

“青鸾殿的梅花,今年开得比往年都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