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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窒息感,混合着侯府后宅陈年熏香那股子令人作呕的甜腻,再次扼住了沈妙的喉咙。

灵堂的白幡在眼前晃动,继子冷漠的眉眼,婆母刻薄的指责,还有……永宁侯顾珩那句轻飘飘的

“不过是个影子”

……

“嗬——”

沈妙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入目不是阴冷的灵堂,而是简陋却干净的房梁,晨光熹微,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棂,在地面投下暖色的格子。

是了,她回来了。

重生回到及笄之年,那桩将她拖入深渊的婚事尚未尘埃落定。

没有想象中的狂喜或滔天恨意,只有一股浸透骨髓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前世那场耗尽心力、尊严尽失的贵妇生涯,像一场冗长而憋闷的噩梦。

替身?棋子?她沈妙,这辈子不奉陪了!

“小姐,您醒了?”

丫鬟春桃端着一盆温水进来,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伯府里,连空气都弥漫着算计的味道。

沈妙坐起身,深吸一口气。

这一次,空气里没有熏香,只有窗外隐约飘来的、属于市井清晨的清新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豆腥气?不,是豆香!她前世在侯府为讨好老夫人苦练的点豆腐手艺,此刻成了她心尖上的希望。

“春桃,”沈妙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坚定,“收拾一下我们值钱又不打眼的东西。记住,从今往后,叫我‘三娘’。”

半月后,京城南城,槐树胡同深处。

天刚蒙蒙亮,“沈记豆香”的门板已卸下大半。

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大铁锅里,乳白色的豆浆翻滚着,蒸腾起浓郁醇厚的雾气,霸道地驱散了清晨的微寒。

沈妙——现在是沈三娘了——正挽着袖子,露出两截因劳作而更显莹白的小臂,用力推着沉重的石磨。饱满的黄豆混着清冽的井水,被碾磨成细腻的浆液,汩汩流淌进木桶里。细密的汗珠沁在她光洁的额头,她却浑不在意,嘴角甚至噙着一丝久违的、纯粹的笑意。

这力气活,比在伯府绣那些永远讨好不了人的花、看那些虚情假意的脸,痛快千百倍!力气使出去,汗水落下来,实实在在的豆香便飘散开,填满这小小的铺子,也一点点填满她前世被掏空的心肺。

“东家,您歇歇,让我来!”春桃擦着桌子,心疼地要来接手。

她看着自家小姐,不,是东家,那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和晶亮的眼眸,比起伯府那个死气沉沉、动辄得咎的深闺小姐,此刻的东家像一株吸饱了雨露的草,生机勃勃。

“不用,”沈妙手下不停,声音带着磨盘的嗡嗡回响,清亮有力,“磨豆浆,就得一气呵成,力道匀了,豆香才足!”她抹了把汗,眼神专注地盯着桶里雪白的浆液,“火候到了,春桃,准备点卤!”

点卤,是豆腐成型的关键。

前世她为求老夫人一句夸赞苦练的手艺,如今成了她安身立命的根基。

她熟练地舀起调好的石膏水,手腕稳定地画着圈,缓缓搅入滚烫的豆浆中。

这一刻,没有算计,没有倾轧,只有食物最本真的蜕变和她双手创造的、触手可及的踏实。

豆浆渐渐凝结,如云絮沉入玉池。沈妙屏息凝神,直到那凝固的豆花呈现出完美的嫩滑质感。

“成了!”她轻呼一声,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纯粹而满足,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沈三娘!豆腐好了没?我家那皮猴儿就馋你这第一碗嫩豆花!”隔壁张屠夫家的娘子,李大嗓人如其名,人未至声先到。

“好了李大娘!头碗给您留着!”沈妙扬声应道,麻利地盛起豆花,撒上翠绿的葱花、金黄的虾皮,再淋上一勺自家熬的、咸鲜透亮的酱油。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市井特有的爽利劲儿。

春桃接过李大娘递来的三枚温热的铜钱,“叮当”一声投入柜台上的粗陶罐里。那声音清脆,落在沈妙耳中,竟比前世侯府库房里金银碰撞的冰冷声响,悦耳动听千万倍。

阳光终于穿透薄雾,斜斜打在“沈记豆香”那块略显粗糙的木招牌上。小小的铺子前,渐渐排起了街坊邻居的队伍。吆喝声、寒暄声、碗勺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滚烫、带着豆香气的人间烟火。

沈妙将又一碗豆花递出去,接过带着体温的铜钱。

她抬头,目光掠过巷口熙攘的人流,那里通向曾经困住她的锦绣牢笼。

现在,她的根,她的战场,她千金不换的自在,都在这弥漫着豆香的方寸之地。

远离侯门深似海,豆香深处是吾乡。

正当她低头准备给下一位客人切块白嫩的豆腐时,铺子前光线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晨光。一股与这市井烟火格格不入的、清冽矜贵的冷檀香气,悄然弥漫开来。

沈妙握着刀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听到一个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惊愕的男声响起:

“沈……妙?”

沈妙眼皮都没抬,刀锋利落地切下一块方方正正、颤巍巍的雪白豆腐,稳稳放在油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早的天气:

“侯爷,买豆腐吗?三文一块,童叟无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