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侯爷，买豆腐吗？三文一块，童叟无欺。”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问“今天豆腐嫩不嫩”，却像一块冰冷的生豆腐，“啪”地糊在了永宁侯顾珩那张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
他站在小小的“沈记豆香”铺子前，玄色暗纹锦袍与这弥漫着豆腥气、烟火气的狭窄巷弄格格不入。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却照不亮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沈妙？眼前这个挽着袖子、额角带汗、正熟练切着豆腐的女子，分明是他那本该在城外庄子上“静养”的未婚妻！可她通身的气韵，却判若两人。
伯府里那个低眉顺眼、一举一动都透着刻板拘谨的沈家嫡女，仿佛只是一个拙劣的幻影。
眼前这人，眼神清亮锐利，动作干脆利落，周身洋溢着一种……蓬勃的、带着豆香的生猛劲儿？
顾珩的视线扫过她沾着豆渣的粗布围裙，扫过她因用力推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最终定格在她握着菜刀、指节分明的手上。
那双手，绝不该是切豆腐的手！
“你……”顾珩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带着薄怒的诘问，“沈妙！你怎会在此？你可知……”
“侯爷，”沈妙终于抬起头，打断了他。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像看着一个寻常的、挡了她生意的客人，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耐烦，“民女沈三娘，在此营生已有半月。您认错人了。要买豆腐吗？不买的话，烦请让一让，后面街坊还等着。”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进排队街坊的耳朵里。
众人好奇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气度不凡、明显非富即贵的“挡路客”身上。
“哎哟，这位爷，您不买可别挡道啊！”李大娘的大嗓门适时响起，带着市井特有的直白，“三娘这豆腐可是咱南城一绝，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就是就是，三娘，给我来两块，要中间那块嫩的！”后面的王老汉也跟着催促。
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向顾珩。
他位高权重，何曾受过这等市井小民的“驱赶”和……一个本该是他未婚妻的女人的无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感取代了最初的震惊。
他看着她利落地将切好的豆腐包好递给王老汉，接过铜钱，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得刺眼。
那“叮当”落罐的铜钱声，更是刺耳。
“沈妙！”顾珩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试图夺回掌控，“跟我回去。婚约尚在，你在此抛头露面，成何体统？伯府的脸面……”
“体统？”沈妙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顾珩怀疑自己眼花。
她拿起抹布擦了擦案板，语气依旧平淡，却像淬了冰的豆渣，又冷又糙，“侯爷，体统是给金丝笼里的雀儿讲的。民女一个卖豆腐的，只知道‘童叟无欺’四个字。靠自个儿手艺吃饭，干干净净，挣的是铜板，活的是自在，不比看人脸色、当个影子体面？”
“影子”二字，她咬得极轻，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顾珩刻意忽略的隐秘角落。
他瞳孔骤然一缩，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那股憋闷感瞬间化作了难以言喻的狼狈。她知道了？她怎么会知道？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排队的街坊们虽然听不太懂“影子”是什么，但“金丝笼”、“看人脸色”却听得明白。
看向这位俊美贵公子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无声的审视和隐隐的排斥。
春桃紧张地攥紧了抹布，手心全是汗，却又忍不住悄悄挺直了脊背。
东家……东家好厉害！竟然敢这样跟侯爷说话！
沈妙却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空气。
她转向下一个客人，脸上瞬间切换成温和的笑容：“张叔，还是老样子，一块老豆腐？今天这锅点得特别好，您回去炖着吃，保准入味！”
“哎，好好！就信三娘你的手艺！”张叔乐呵呵地递上铜钱。
顾珩被彻底晾在了一边。
他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周遭的市井喧闹、豆香、汗味、探究的目光，以及沈妙那彻底将他剥离出她世界的漠然，构成了一道无形的墙，比侯府的高墙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无力。
他看着她忙碌的背影，那纤细却蕴含着坚韧力量的腰背挺得笔直。
阳光透过蒸腾的热气，在她发梢跳跃。她不再是伯府那个模糊的、温婉的影子，也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苍白沉默的“未婚妻”。
她像一颗掉进泥地里的明珠，被粗糙的生活打磨，却意外地迸发出一种灼灼其华、生机勃勃的光彩，刺得他眼睛生疼。
这光彩，比那深宅里精心呵护的、他心中真正的白月光，竟显得……更加真实，更加夺目。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荒谬、恼怒、探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在顾珩心底疯狂滋生。他死死盯着沈妙沾着面粉和豆渣的侧脸，看着她因热气而微红的脸颊，看着她专注地给客人打包豆腐时，那微微颤动的、浓密的睫毛。
“侯爷，”沈妙终于再次看向他，手里还拎着一块刚切下的、方方正正、颤巍巍的雪白豆腐，“您到底买不买？不买的话，劳驾挪步，我们小本生意，耽搁不起。”
她的眼神，清澈见底，没有畏惧，没有讨好，只有纯粹的、对挡路客的逐客令。
顾珩喉头一哽，那句“跟我回去”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看着她递过来的那块豆腐，仿佛那是他从未触碰过的另一个世界。三文钱？这小小的、廉价的豆腐块，此刻却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极其复杂地看了沈妙一眼，那眼神里有惊疑，有审视，有被冒犯的愠怒，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狼狈与……茫然。然后，他猛地转身，玄色的衣袍在晨光中划出一道生硬的弧线，带着一身与这烟火巷弄格格不入的冷冽气息，大步离去。
直到那抹碍眼的玄色彻底消失在巷口，沈妙握着豆腐刀的手才几不可察地松了松，掌心微微濡湿。她将那块准备“卖”给侯爷的豆腐轻轻放回案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东家……”春桃凑过来，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
沈妙拿起抹布，用力擦着案板，仿佛要擦掉那人留下的无形痕迹。她抬起头，对着排队的街坊们，露出一个比刚才更加灿烂的笑容，声音清亮：
“没事儿！来，下一位！刚走了个不识货的，今天的豆腐，管够！”
巷子里重新响起热闹的吆喝和笑语。豆香依旧浓郁，铜板叮当作响。
沈妙的心，在最初的紧绷后，反而生出一种踩在实地上般的安稳。
这第一关，她算是用“三文钱的豆腐”和“沈三娘”的身份，硬生生扛过去了。
至于那位侯爷的惊涛骇浪？
呵，关她豆腐西施什么事？
她的战场，在这三尺灶台，她的自在，只值三文钱——想买？她还不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