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爷的灰溜溜退走,如同在槐树胡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沈妙预料。“沈记豆香”门前,那场戏剧性的“贵人解围”被街坊们口口相传,添油加醋,俨然成了南城一桩传奇。而传奇的核心,便是那罐被神秘“老饕”盛赞、价值远超豆腐的——腐乳!
“沈三娘!给我来罐腐乳!就贵人尝过那种!”
“三娘,先给我来两块!我家老爷子念叨一晚上了!”
“还有豆渣饼没?也给我包几个!”
第二天天未亮,“沈记豆香”门前就破天荒地排起了长队。目标不再是寻常的豆腐豆花,而是那红润油亮、咸香扑鼻的腐乳!沈妙和春桃一开门,就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惊喜很快被巨大的压力取代。腐乳不比豆腐豆花,工序繁复,发酵周期长。沈妙之前只做了几小坛试水,哪经得起这般抢购?不到一个时辰,那点存货便被抢购一空,连带着豆渣饼也销售一空。后面没买到的街坊,脸上难掩失望。
“三娘,你这腐乳……啥时候再有啊?”李大娘攥着钱袋子,眼巴巴地问。
“对不住,对不住各位街坊!”沈妙额头冒汗,连连拱手,“这腐乳做起来费时,得慢慢发酵出味儿。新的一批最快也得……五六日后才能开坛!大家伙儿先尝尝豆腐豆花?今日新点的,嫩得很!”
好说歹说,才劝退了意犹未尽的街坊。看着空荡荡的腐乳坛子和瞬间瘪下去的钱匣子(里面堆满了铜钱和几小块碎银),沈妙和春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喜悦和……沉甸甸的责任。
“东家,咱们……发财了?”春桃的声音带着做梦般的飘忽。
沈妙捏了捏酸痛的胳膊,看着空空如也的豆渣桶和磨盘,苦笑:“春桃啊,这钱,是拿命熬出来的。”她心里清楚,腐乳带来的名气是机遇,更是挑战。供不应求会消磨街坊的热情,更会引来眼红。必须立刻扩大生产!
说干就干。沈妙立刻清点了所有的钱——扣除成本,加上那位神秘老者给的碎银子,竟有将近二两的盈余!这在以前,是她和春桃一个多月也未必能攒下的数目。
“春桃,关门!今天豆腐限量卖完收摊!”沈妙果断拍板。
接下来的半天,成了疯狂的采购日。沈妙带着春桃,几乎跑遍了南城的杂货铺和粮油店。
买豆!黄豆一口气买了五大袋,堆满了小铺子的角落,浓郁的豆腥气几乎成了背景音。
添家伙什!咬牙添置了两口更大的陶缸专门发酵腐乳,又买了一批粗瓷小罐用于分装售卖。还添置了几个结实的木盆和滤布。
囤香料!花椒、辣椒、盐巴、还有几味特殊的香料(她前世琢磨出的秘方),也备足了分量。
雇短工!沈妙深知单靠她和春桃两个,根本撑不起暴增的工作量。她找到了隔壁老实巴交、力气又大的王老汉儿子王小石,谈好每日下午来帮忙磨两个时辰豆子,管一顿饭,再给十五文工钱。王小石喜出望外,连连应下。
小小的“沈记豆香”后院,瞬间被坛坛罐罐和成堆的黄豆挤占。空气里弥漫着生豆气、香料味和淡淡的发酵气息。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起得比鸡早:天不亮,沈妙和春桃就得爬起来泡豆子。冰冷的井水刺得骨头缝都发凉。
磨盘不停转:王小石下午来磨豆,但上午大量的豆浆、豆渣原料,还得靠沈妙和春桃自己。沉重的石磨仿佛永远推不到头,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
灶火不能熄:大锅里的豆浆翻滚着,需要时刻盯着火候,点卤时机稍纵即逝。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进灶膛,“滋啦”一声化作白烟。
发酵是祖宗:新添的大陶缸里,拌好香料的豆腐块静静躺着。温度和湿度稍有差池,一缸心血就可能变酸发臭。沈妙一天要查看好几次,像呵护易碎的珍宝。
腐乳罐装:第一批能开坛的腐乳有限,需小心翼翼一块块夹出,浸入特制的香油卤汁,再分装进小罐密封。手指被卤汁和香料染得微黄,长时间重复动作,指尖都在发颤。
高强度的劳作榨干了每一分精力。春桃累得吃饭时都能睡着。沈妙更是感觉骨架都要散了,前世在侯府养尊处优的娇嫩,早已被粗糙的劳作磨砺殆尽,掌心磨出了薄茧,指节也粗粝了许多。
但她眼底的光芒,却比任何时候都亮。看着后院一排排静静发酵的陶缸,看着小铺里新添的粗瓷小罐,看着钱匣子里虽不再爆满但稳定增长的收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成就感充盈心间。
这天傍晚,终于把最后一批腐乳装罐封好,沈妙累得几乎直不起腰。她扶着酸痛的腰背,走到后院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狠狠浇在脸上。冰凉刺骨,却也瞬间驱散了部分疲惫。
“东家,您说那位贵人老丈……还会来吗?”春桃揉着发红的手腕,小声问。腐乳的名气,说到底因他而起。
沈妙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映红了堆满黄豆和坛罐的小院。她笑了笑,语气笃定:“他来不来,咱们的腐乳都得做,日子都得过。他老人家是贵人,尝过的好东西不知凡几。咱们啊,不能指着贵人吃饭。这生意,得靠咱们自己,靠这豆子,靠这双手,靠街坊们的口碑,扎扎实实地立起来!”
她拿起一块白天没卖完的豆渣饼,掰了一半递给春桃。粗粝的口感,带着豆香和野菜的微涩,嚼在嘴里却格外有劲道。
“累是真累,”沈妙咬了一大口豆渣饼,含糊不清地说,“可这累,是为了咱自己累!值!”
春桃看着自家东家被晚霞映红的、虽疲惫却神采奕奕的侧脸,用力点了点头,也大口啃起了豆渣饼。是啊,为了自己累,再累也甜!
与此同时,永宁侯府书房。
顾珩修长的手指捻着一张薄薄的纸条,上面是密卫刚送回的消息:
“……腐乳引抢购,供不应求。沈氏急购粮豆器皿,雇王石磨豆。日未出而作,夜深方歇,劳作甚苦。应对地痞事,似借神秘老者之势,老者身份暂未查明。沈氏言:‘不指贵人吃饭,靠己立身。’”
纸条末尾,是沈妙那句掷地有声的宣言。
顾珩放下纸条,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在豆香蒸腾中奋力推磨、在昏暗油灯下小心装罐、累得直不起腰却眼神晶亮的女子身影。
他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里面是贡品的雨前龙井,茶香清雅,价值千金。可此刻,他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日清晨在豆腐摊前,她递过来的那块颤巍巍、散发着最朴素豆香的雪白豆腐。
三文钱……
靠己立身……
顾珩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玉盏边缘摩挲着,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探究、不解、一丝隐隐的震动,以及……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那份顽强生机所吸引的微光。
他沉默片刻,对侍立一旁的亲随低声吩咐了一句:
“去账房支二十两……不,支五十两银子。找个不起眼的人,明日……送到南城槐树胡同,沈记豆香。”
亲随愕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侯爷,是……送给沈……沈姑娘?”
“嗯,”顾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就说……是补偿。”补偿什么?是那场被他漠视的婚约?还是那句伤人的“影子”?亦或是……他此刻心头那点莫名的不适?
他挥挥手,亲随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顾珩重新拿起那张纸条,看着上面“劳作甚苦”四个字,眉头微蹙。五十两,足够她买下十个豆腐摊,安安稳稳过小日子,不必再如此辛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