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冯俞安做事很快。
或是他对粮米司也有些上心的原因,没用几天,就打发下人来说,答应宴请南阳官员之事已经办妥。
地点设在墨涟居,冯俞安做东,宴请的太守师爷,刘家家主二嫡子,还有兵曹司曹长,加上魏代坤、陆熙川一共六人。
至于别的官级比魏代坤等低的不需要冯俞安下请帖,只要把这里人关系打通,粮米司在南阳行事基本畅行无阻。
墨涟居设在南阳东区最繁华的丁字路口最中间,上下三层,装修布置金碧辉煌,有些土大户的气息。
往来谈生意宴请的都喜欢在这里,因为奢华不内敛,不管是宴请的,还是宾客都有面子。
听刘云帆言,这是刘家的产业,刘云帆猜测,冯俞安在刘家一些私产中都有干股。
魏代坤从酒楼中管中窥豹,便可知南阳官商勾结深厚。
不过他来南阳为的是设立粮米司,反腐倡廉之事王思止才做完,他更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对于冯俞安这等与当地士族明目张胆勾结之事,也是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中午魏代坤和陆熙川两人一起准备去赴宴。
这几日陆熙川在驿馆暂住,听闻是一直没得闲,抽空就去打听各个季节的粮价,南阳东西区还有走访乡下。
南阳这边太阳有些火辣,整个人晒黑了好多,来回奔波也有些憔悴。
看陆熙川样子,能为百姓做点事,要比他在国子监显得更显精神。
两人来到酒楼,小二早就得到指点,引领两人直奔三楼雅间。
一众人早已等候,冯俞安作为中间人给两边双方介绍。
太守师爷是个瘦干的老头,穿着一身灰布长袍,留着山羊胡,两腮深陷,昏暗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偶尔会露出精光。
魏代坤直觉这种人很难打交道,因为你心中的小伎俩他能看的一清二楚。
刘家的二少爷是一个中年男人,面相敦厚,体型富态,穿着打扮很符合他的身份,就是个地主,穿着绸缎加身,手戴扳指。
以魏代坤眼光来看,在南阳这种富庶的地方,这个扳指就能换魏代坤现在住的宅子。
最后的是兵曹司薛宗佑,看身材就是武将出身,但要说在座各位出身,最好的当属薛宗佑。
说起薛宗佑,大乾朝知道的不多,但要提起他的父亲薛禄,官场上知道的就太多了。
宣仁二年,南方土司反叛,皇帝赵翃刚继任,彼时赵翃坐到皇位,屁股根本没坐稳。
按理说赵翃是大乾朝太子登基的,名正言顺,何来没坐稳之说。
这要从英宗无上皇和真宗太上皇说起。
英宗早年无嗣,本身想抱养或者过继一个,只是后来晚年得子,就是现在的淅川王赵皞,过继之说就没有再提。
但是英宗驾崩的时候,淅川王还小,根本不能登基大典,所以没办法,只能传位给弟弟,就是太上皇真宗。
当初英宗驾崩之时,手拉真宗,言道:“望弟立皞为储,方安我心。”
真宗当时也是哭着答应了,其中有两名大臣和众贵妃太监在场。
结果真宗当了皇帝后自然不想再把权柄归还给英宗一脉,但是淅川王赵皞毕竟是大哥唯一的血脉,自己是他的亲叔叔,英宗这一脉终究是没狠下心给断绝了。
也可能是良心不安,晚年的时候封赵皞为淅川王统领西陲。
以真宗对嫡子赵翃的了解,一旦赵翃登基大典,第一个弄死的就是他大哥英宗唯一的血脉赵皞,所以真宗封赵皞为淅川王,治下任命财政都由赵皞为主。
当初真宗想的是保住大哥的血脉,算是下去见到大哥也有个交代,而以西陲之地,穷乡僻壤,反叛大乾朝更是无稽之谈,说到底还是制衡。
站在真宗角度以亲人出发来看,也算无可厚非,但是站在江山社稷面前,这无疑是一步昏棋,毕竟人老了,有些昏庸,念亲情也是情有可原。
这种制衡直接导致淅川王与朝廷相互猜忌,间接导致从宣仁元年到现在,朝廷一直不敢有太大动作。
杨缚这个宰相显得碌碌无为,就怕一个不慎,被淅川王打着光复的旗帜直接起叛。
当初赵翃登位之时,彼时见证英宗传位真宗的两位大臣之一程渡廉上书请奏,归还皇位与淅川王。
另一位大臣陆泰直接上书请辞乞骸骨,不待朝廷答复就直接致仕回家乡了。
此时的赵翃左右为难,禅让根本想都不用想,但是大义又不在这边,只怪真宗当初答应的太痛快,事后又没弄死英宗的儿子赵皞。
恰逢土司叛乱,若土司叛乱不能及时制止,对于赵翃主持的朝廷威信将是致命打击。
这时薛禄站了出来,当朝立下军令状,年半不灭反叛,甘愿受死。
薛禄也不负圣望,加上从云京出发,到南疆整顿好军队,再到平叛,用时不到三月,震慑了诸边,大大提高了朝廷威信。
回到云京后,当朝拥护赵翃为正统,严格来说这算从龙之功,赵翃也是龙心大悦,封薛禄为太傅。
薛宗佑是彻底的保皇派,像南阳这种地方,事关皇粮。
这地方的军权只有放在保皇派自己人手里,赵翃才能安稳。
魏代坤看到薛宗佑,也是大为客气。
没办法,人家老子那是比恩师杨缚和皇帝还铁的人物,不恭敬不行,在整个南阳官场,即使太守,恐怕对薛宗佑也是大为客气。
说实话魏代坤对薛宗佑真是大为羡慕,有这么个老子,关键还活着,在官场那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做官能做到不用拍别人马屁,光这一点就让魏代坤既羡慕又嫉妒。
当初魏代坤,为了出头,充当马前卒,不惜得罪户部尚书沈元吉,迫不得已而为之,终究还是上头关系不硬。
几人一番客套后落座。
主陪冯俞安,主宾就是魏代坤自己,副陪太守的师爷和薛宗佑,副宾陆熙川,其次才是刘家的二少爷。
刘家也许在是南阳跺跺脚震三震角色,但是在今晚的酒宴只能排在最末。
酒过三巡,略有熟络后魏代坤接过话头,转头对刘家二少爷刘云处说道:“听闻刘家有一队窑匠,俢盖粮囤极为老练,还望刘员外能忍痛割爱,割让给粮米司几日,期间一切用度酬劳由粮米司出钱,只是希望刘员外能仗义出手。”
刘云处微微一愣,然后说道:“小事一桩,回府后便安排这些人去魏大人跟前听候差遣,至于用度酬劳方面,刘家一并承担,此等为朝廷建造之事,怎敢再接朝廷银两。”
魏代坤听闻正色道:“建造粮囤又非徭役,雇人给银子更是天经地义之事,怎可让刘员外出人又出钱,此事不可。”
刘员外坚持不收工钱,只为朝廷出一份力。
而魏代坤却不想给当地留下他魏代坤喜欢占小便宜的印象,坚持付给工人工钱。
就在两人来回客套之时,陆熙川在旁插话道:“要不这样吧,刘员外,拳拳之心,以报朝廷,我们也不能寒了刘员外的心,魏大人背靠朝廷,自然不能占取百姓的便宜,不若刘员外你出一份工钱,朝廷再出一份,工匠们领取两份工钱,也能让匠人在建粮囤上更为上心。”
然后陆熙川又接着说道:“些许的工钱对于两位而言都看不在眼里,但是这些银两是工匠们赖以生存的保障,万一魏大人承刘员外之情,不给工钱,窑匠们又是刘家的长工,下人们再因为给朝廷建造而遭克扣工钱,那岂不是让匠人饿着肚子来给朝廷出工。”
陆熙川这一番话,说的两人面色都不好看,合着陆熙川说的这些话,除了给不在场的工匠争了些实利外,在场的两个人都被他落了面子。
他娘的这个陆熙川,说话绵里藏针,真当别人听不出他言外之意似的。
魏代坤打了个哈哈,刘云处逢场作戏,自然不能当场翻脸,也是哈哈一笑算是揭过去了,只不过脸色之后有些僵硬。
一方酒席喝了接近一个时辰,交情也算脸熟,一回生两回熟,以后大家有用得着的地方,来回托几次关系便熟络了。
酒散之后,魏代坤和陆熙川两人挨个送几位下去。
冯俞安也大摇大摆的走了,看样子今下午也不能去上值了。
送完众人,没待魏代坤招呼,陆熙川便火急火燎的往三楼走去。
魏代坤见此,以为落下什么东西,也跟着快步走了上去,进到雅间,便看到陆熙川在指使小二给没动的菜肴打包起来。
魏代坤看到这,顿时感到十分头疼,他妈的,让他来联络感情,混个脸熟,他落人面子。
客人刚走,就急忙上来打包这些残余饭羹,关键是这酒楼可能是刘家的。
这不是白白让人耻笑?若陆熙川是魏代坤的幕僚,魏代坤能让他当场滚蛋,妈了个巴子的,真当他魏代坤是个泥人。
除了魏代坤他老爹,谁在粮米司这件事上给他扯后腿,魏代坤都不准备和他客气。
魏代坤有些气极而笑道:“陆大人,礼馆伙食这么不好?还需要打包带回去吃?没银子你说一声,多了没有,管你几桌酒饭钱我魏某人还是有的。”
说完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百两银票,重重的拍在酒桌上,大声说道:“拿去,随便吃,不够再说,麻烦你下次不会说话不要说话行不行,你怎么做我不管,你好好想想,杨相把你从国子监调到粮米司不是让你给我拆台的,做事带点脑子。”说完魏代坤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
陆熙川没有反驳,居然伸手把银票收入袖中。
魏代坤看到这终于忍了几下没忍住道了声:“艹。”
陆熙川罕见的,没有反驳魏代坤,只是默默提起打包的菜肴向楼下走去。
魏代坤在后面道:“你若想要银子,你说个数,我给你,拿了我的银子赶紧给杨相写辞呈,趁早滚蛋!”
看到陆熙川无动于衷,魏代坤下楼追了上去。
魏代坤下楼后,问清楚冯俞安早已结算后,急忙出门。
看到陆熙川提着东西居然不是向来时的礼馆方向走去,而是径直向了西区走去。
魏代坤本来不想理他,后来又想趁着机会劝劝陆熙川,既然陆熙川贪财,哪怕魏代坤自己拿点银子出来,也要让陆熙川写呈辞,赶紧滚蛋。
这人魏代坤用不了。
想到这魏代坤赶忙追了上去,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西区。
西区对比东区而言破败不堪,幽暗的巷子,难闻的气味,角落里好似还有污物。
陆熙川径直走进一户人家家里,魏代坤有些好奇,难道这家是陆熙川的亲戚?
走进院子,空荡荡的,恐怕最值钱的就是门口那扇破门。
这时一个瓜娃子露出脑袋看向两人。
这瓜娃子有五六岁,可能或有七八岁,身体瘦弱,面黄肌瘦,可是头却显得很大。
魏代坤听下人说起过,以前逃荒的难民,没东西吃,经常饿肚子就是这种长相。
瓜娃子赤脚,穿着短裤裆还开着,一身乌漆麻黑,还有一股异味。
唯一增色的就是一双眼睛有些灵气。
瓜娃子看到陆熙川,脸上绽放笑容,大声对屋里喊道:“陆大哥来了。”说着便跑出来迎接陆熙川。
两人进屋屋里更加昏暗,破口的旧碗放在桌子上,里面空空如也。
屋里床上躺着一个老妪,陆熙川把打包的菜肴放在桌子上,拿出一点未吃完的猪耳朵递给旁边的小孩,小孩接过去,咽了几口唾沫,直勾勾的看着猪耳朵。
然后捧着小心翼翼的走到床前,递给老妇人,说道:“奶奶吃。”
老妇人摆摆手慈祥的对小孩说:“娃先吃,奶奶不饿。”
转头又对陆熙川说道:“谢谢陆哥儿,陆哥儿大恩,老身这辈子是难以报答了,不过狗牙年纪还小,希望陆哥儿能收他做个下人,救他一命。”话音未落便咳嗽起来。
陆熙川一路未言,这时开口说道:“李婆,这次来我,送些银两,先去拿药。狗牙的事以后再说,有我在不会饿着他的。”
“您和狗牙先吃点饭菜,我去拿药。”
说着便起身准备去药堂抓药,狗牙听闻放下猪耳朵,跟着跑到屋外,跪下给陆熙川便磕起头来,嘴里不住叨念“谢谢陆大哥。”
陆熙川一把拉起狗牙,让他回去伺候奶奶。
两人出门,魏代坤跟在身后,出了门魏代坤才问道:“这老妇人可是陆副曹的亲戚。”
陆熙川看了眼魏代坤说道:“前几天打探粮价的时候才认识的,她两个儿子一个战死南疆,一个战死西陲,老汉也是赴徭役路上不堪劳累而亡。”
魏代坤又接着问:“两个儿子的抚恤呢?”
陆熙川冷淡的回了一句:“这就应该问问朝廷了,保家卫国的将士牺牲后,老无所依幼无所养!谁之过。”
魏代坤脸色有些尴尬道:“原来你打包是送给这的,你要说一句,我也不至于那么没有风度。”
陆熙川道:“恩师曾教导“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酒宴散去,残余饭羹已是倾倒之物。
“可在这方圆几里之内,还有饥肠辘辘食不果腹之人,他们不也是大乾朝的百姓,他们所处处境又是由谁造成,为官一方,魏大人真的觉得对得起这一身官袍?”
魏代坤听到此言,神情郑重乃至有些严肃道:“大乾朝这样的百姓数不胜数,我不否认你所说的言论,可是你想过没有,即使我们把这次朝廷给我们的银两全部用来救济他们,也改变不了他们依然受穷的事实,到最后只能短暂改变他们现状,最终还是会饥不择食。”
“我们用朝廷的拨款运转粮米司,打击粮贩,回哺百姓,如若切实可行,在各地设立粮米司,这才是长久之法。”
然后魏代坤又接着说道:”即使我们把我们身上所有银子都拿来救济,漫说整个大乾即便小小南阳,我们能做到南阳每个百姓分上一两银子?”
“要想有所抱负,先往高处爬上去,如若参与到朝廷大略制定中,一言可惠及万众,这才是治本之道,善恶之分要顾全自己之后再谈。”
说完魏代坤拍着陆熙川的肩膀道:“往上爬这条路很难,我需要有人给我递肩膀让我踩着上去,站稳后我再设法把下边的拉上来,你懂我的意思吗?”
陆熙川若有所思没有言语。
魏代坤又接着道:“勿以善小而不为,不过本末倒置,就像今天,你落了刘家面子,即使窑匠得到点实利,若因为这件事,刘家二少爷气不过,在背后扯后腿,最终粮囤建造有疏漏,你觉得那个孰轻孰重?”
“狗牙的事你不能带在身边,刘家旁支在我这担任幕僚,让他给安排在刘家商铺当个学徒不难。”
“你若不想待在粮米司,你可以随意把狗牙带在身边,你在粮米司任职,便不能让他跟随,我们是来做事的,不是来打脸的。”
说着魏代坤又抽出一百两银票,给了陆熙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