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粮米司低调的挂匾了。
来的人不多,在没作出政绩之前,魏代坤不愿大张旗鼓。
陆熙川搭救的那个狗牙,也没带在身边,让刘云帆给安排个刘家的酒楼当跑堂。
魏代坤初来南阳,不想也不允许和南阳官员有对立冲突。
对于陆熙川能听此言,还算满意。
粮米司的挂匾,各个前来的官员都面色平常。
在没有正式运行之前,粮米司到底是肥肉还是骨头现在还看不出来,没有利益冲突,也就不存在对立,暂没有想伸手染指的。
没几天陆熙川就到地方收粮去了。
有士族刘家做表率,顺利了许多,毕竟对于小地主而言,卖给谁也是卖,价格也是平价。
魏代坤坐镇南阳,具体事务由金宝招了魏家的一些掌柜伙计来负责。
尽管是朝廷部门,用的却是开商铺的路子。
没办法,魏代坤让他读书做学问还行,具体事物他也不懂。
事实上朝廷官员大多都是这种情况,负责具体事项的都是皂吏。
这时有皂吏递来一张拜帖,署名九边粮商李富源。
魏代坤把拜帖放在手心拍了拍,然后对旁边的皂吏吩咐道:“请进来,上两杯热茶。”
没一会李富源便被引了进来,进了中堂准备跪拜行礼,魏代坤淡淡的道:“免了,李掌柜请坐。”
李富源顺势坐在一边。
魏代坤不慌不忙的喝了口茶,无事不登三宝殿,前来拜见自然有事相商。
别人有求于己,魏代坤自然非常淡定,若不是九边粮商,这等经商之人,魏代坤是见都不会见一面。
魏代坤坐在椅子上,两腿八字朝外,给人一种感觉,老小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对于地位不如自己的,还对自己无用,魏代坤显得很淡定,全然没有在云京杨相、沈部堂跟前那般小心翼翼。
相反李富源有些紧张,才坐了没一会,额头上便见细汗。
酝酿了一会李富源才说道:“听闻粮米司正在收购米粮,我等几名九边商人想把手中的米粮卖与粮米司,不知粮米司可收购与否。”
魏代坤闻言收起轻浮的神色,往前拱了拱身子,思索道:“不知此举是李掌柜自己的意愿,还是九边众商的意思。”
李富源道:“九边商人听闻朝廷设立粮米司,此等朝廷方略,我等万万不敢阻碍,更不敢与民争利,从今以后,九边粮商另寻出路,不再染指粮米之事,库存粮米也低于市价卖与粮米司,还望大人能予以收购,我等感激不尽。”
魏代坤听闻此言,面露微笑。
魏代坤当然不是对他卖粮与粮米司感到满意,此等之事只是锦上添花,魏代坤满意的是九边商人的识时务,能不冲突就能把事解决,这样最好。
平白无故的胡乱树敌,嫌自己当官坐得太安稳?
魏代坤当然不想把事情闹大,揪住别人一点马脚,就把别人往死里整。
这样的趁早别做官,所以对于九边众商识时务,魏代坤很满意。
魏代坤召唤皂吏前来吩咐道:“带李掌柜去找金户房。”
又转头对李掌柜言:“卖粮事宜由李掌柜和金户房具体商谈,九边众商的此等义举,本官自会上表朝廷,以示嘉赏。”说完便端茶不饮表示送客。
李富源适时站起来,拜了拜,跟着皂吏前去金宝那里。
自从九边粮商撤出米粮生意后,粮食生意的垄断由原来的九边过渡到朝廷手里,任何行当垄断都不可小觑,更何况是事关百姓口粮。
魏代坤最近是春风得意。
此等之事能够做成,不仅是自己的政绩,还确实有利于民,所以魏代坤思念通达,洋洋得意,期间多次在程浅浅那留宿。
粮米司能够顺利运行,魏代坤自觉自己居功至伟。
在魏代坤看来这件事如若让陆熙川来主持,现在能不能挂匾还是问题。
尽管魏代坤对于个别百姓不公睁一眼闭一眼,但是粮米司能顺利运行,惠及的是大乾朝广大百姓。
有时做官确实需要懂得取舍。
最近的几次上奏,粮米司奏章也是有喜无忧,后续的银两自然持续到位。
期间魏代坤指使杨志看押几个傻叉污吏,准备上奏朝廷枭首示众,杀鸡儆猴。
当然也有从魏家来的伙计有贪墨之举,魏代坤也是睁眼闭眼收缴贪银,让其滚蛋。
其恩师杨缚在朝中,能为他表功,所以魏代坤感觉做官做的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混官场最重要的是有靠山,没靠山,空有一身学识,哪怕能干些实事,没人在朝中表功也是枉为给他人做嫁衣。
而对于远在云京杨缚而言,粮米司设立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准备丈量土地,按地来赋税。
这一步要从云京附近的勋贵开始,不能从士族开始,士族在大乾朝太多,杨缚要选择一个阶级相对少的敌人来开刀。
勋贵丈量法如果能顺利实施,士族自然不能也不敢反抗朝廷方略。
最后就是朝廷国库丰盈,拿淅川王开刀。
从刚开始宣仁元年淅川王没上表朝廷表忠之时,淅川王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淅川王必须死,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他不死,谁也不敢保证以后会不会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反叛。
从这点看来,太上皇真宗晚年在权术上面确实有些昏庸。
多念亲情的后果就是当今圣上登基时差点没坐稳,朝廷各个方略都不敢有太大实施,掣肘颇多。
最近杨缚在朝中也是喜形于色,下一步的丈量法也得到了皇帝赵翃的支持,已经准备磨刀霍霍拿勋贵开刀了。
拿勋贵开始最先实施丈量法主要是勋贵都依附在云京,朝廷对云京的控制最强,不怕在朝廷眼下搞小动作。
其次勋贵有很多是开朝功臣的后人和赵家的旁支,这些人远离朝廷中心,为其发言者为数不多。
丈量法如期颁布,着重表明在云京实施,并不对云京外实施。
士族中有远见者,已经大致感觉到朝廷准备对土地动手了。
但观目前只是对云京城丈量,要想上书也无从谈起。
这件事目前是杨缚和沈元吉共同督办,已得皇帝赵翃恩准。
从户部调取田档,组建新的税部,名为增税部,设在户部之下,云京丈量法由户部直接收取。
这件事要比设立粮米司简单的多,毕竟就在云京城下,总不能为了点地租就造反吧。
丈量法很顺利,但是勋贵对杨缚、沈元吉等人却是怀恨在心。
大肆在民间诋毁杨缚的名声。
甚至有传言,勋贵想迎淅川王赵皞入京的,而因为量法,云京城也是暗潮涌动。
当朝国丈更是多次进宫面圣,先是传达皇后,痛斥丈量法弊端,请奏皇后转达圣听丈量法之祸。
皇后假意推脱,毕竟她常伴皇帝赵翃身边,知道皇帝最近一直把心思用在这上面,不愿拂逆赵翃。
当然国丈毕竟是皇后的长辈,也不想国丈太过喧闹,所以下赐些绫罗绸缎和多件金器。
按照价值来讲,皇后赐予的赏赐要比国丈上缴的地税要多得多。
可是国丈听到只有赏赐,对于国丈多次提及的丈量法,皇后都不动声色的岔开话,也就知道这是委婉的拒绝。
尽管进宫一趟,接了些赏赐,但是国丈依然脸色阴霾。
国丈回府后,早有一些勋贵等候在府上。
一路走到中堂,两边的勋贵都恭敬的拱手见礼。
没办法,有些是真宗时期的高官后人,早已边缘化,有些甚至还是英宗时期的,没被清算只是因为淅川王还在西陲驻扎。
这些勋贵想要面圣更是难如登天,也怕当做出头鸟,被朝廷收拾了。
只能簇拥在国丈身边,想让国丈仗义执言。
国丈当然享受别人的毕恭毕敬,只不过事没办成,所以看到大伙期盼的眼神,也有些难以为颜。
人生在世,都因外物,不由自主的形成一个个利益体,好听一点的就叫党朋,国丈目前就是代表勋贵的利益体。
所以他在得到皇后的赏赐也就没有什么喜悦之情,毕竟有时候自己的言表并不只是代表自己。
国丈坐下后咳嗽一声,看到中堂都安静下来后才慢慢说道:“老夫进宫奏禀皇后,才听闻此事是由圣上督办,恐怕丈量法已成定局。”
一边的勋贵看到国丈已有退意,连忙激将道:“难道以后咱们的田地还要年年交税?国丈爷,可得您老人家仗义执言啊。”
话音未落又有人接着道:“杨缚小儿,枉为人子,早年做官的时候,也是收受贿赂与贪官无异,现在官高位显,倒是装起了清官,满心为国为民,真他娘的恶心,表里不一,国之蛀虫。”
事实上评价某个人的好坏有时候与某人无关,只因他是否与之有利益冲突。
杨缚是清官吗?那肯定不是!
是个好官吗?这点不能否认,要想有所抱负,首先要做的就是和光同尘。
这时又有人建议道:“要不在早朝的时候,奏禀圣上,杨缚贪污受贿,先把他从宰相位子上拉下来。”
这时国丈道:“有证据?把杨缚拉下来,你能落一点好,圣上督办的事情,杨缚只是台前人物,杨缚下台,还有沈元吉,总不能也想把沈元吉也拉下来吧。”
“更何况没了杨缚还有李缚、张缚,这件事既然是圣上督办,我看大家伙还是消停些吧。”
说完便在一边闭目养神起来,当然对于皇后的赏赐,国丈也是只字不谈。
一众人看到国丈不想再插手此事,这就消停了下来,纷纷告辞。
另一边乾清宫中,皇帝赵翃坐在上首,杨缚被赐座坐在下首,两人间隔一个茶几。
空旷的御书房只有几个上值的宫女站在门前,这样两人低声会话,也不会被别人察觉。
赵翃从袖衣中抽出一张奏折递给杨缚,杨缚恭敬的双手接住,拿来翻看。
奏折是西陲细作(间谍)上书,像这种奏章直接上达天听,不需要经过宰相六部堂。
奏折所言就是提及云京勋贵勾结淅川王赵皞的情形。
勋贵当中有英宗时期的遗留,若能清君侧成功,这等勋贵自然能再次入驻朝中,至于是谁勾连赵皞,因为细作地位太低无从知晓。
以朝廷对淅川王的防备,派有细作安插在西陲也是无可厚非。
奏章笔墨并不多,杨缚看完后道:“罪臣万死,丈量法推行还是有些操之过急,若丈量法推行再缓慢些,不太过逼迫云京勋贵,不至于让他们会主动和淅川王媾和。”
皇帝赵翃道:“谁说是他们主动的,朕这堂兄恐怕是对这个位子觊觎已久。”说完还不忘用手拍拍身边的扶手。
杨缚低头不言。
就两个人在此,也就没必要因为赵翃此言诚惶诚恐的表演。
事实上杨缚也认为淅川王对皇位念念不忘,要不然早在赵翃登基的时候就上表朝廷以示恭顺,然后再请辞卸甲。
当然即使赵皞卸甲也难逃一死,英宗这一脉必须死,放一个有大义的活着,谁知道那个造反的会不会扯大旗拥护赵皞,匡扶正室。
这一点赵皞也早已看明白了。
赵皞不敢放下兵权,就是明知放下兵权必死,而大乾朝因西陲又有台达族威胁,不敢轻启战端,所以两方保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朝中有远见者,看到这种情形,大都会在心里忍不住吐槽真宗几句。
真宗在位的功绩也许已被后人遗忘,但他留下的搞平衡这个烂摊子,倒是时常被朝中大臣在心里提及。
这时赵翃又出神的喃喃道:“得想个办法,让这些人把怨念都发泄出来。”
杨缚抬起头看向皇帝赵翃,冷不防的看到赵翃炯炯有神的注视着自己,又赶忙低下头以做恭敬状。
此时杨缚明白今天皇帝赵翃的用意了。
丈量法推行已然成功迈出第一步,这时皇帝不想逼之太急,想退一步缓和与勋贵的关系。
弃车保帅,很遗憾冤大头得杨缚来当了。
杨缚推行粮米司的时候也是魏代坤打前阵。
想来也是万一遇阻,把魏代坤当做弃子,弃车保帅,没想到粮米司推行顺利,没用的上这一招。
可惜粮米司没用上,丈量法终究用上了,这个车也从魏代坤变成了杨缚他自己。
不管杨缚心里怎想,有一点他能明白,皇帝赵翃的用意无法违背,圣心难测。
想到这,杨缚道:“丈量法推行,勋贵淅川王媾和,罪在老臣,臣请旨辞去宰相一职,恩准老臣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赵翃听到杨缚的话,松了一口气。
像赵翃这种自诩明主之人,鸟尽弓藏之事做的也是有那么点窘迫。
听到杨缚用了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两个词,更是老脸一红。
毕竟杨缚和他两人年龄相差无几,正是心态成熟,做事平稳的年纪。
能做皇上的,首先就是厚黑,转而赵翃又面不改色道:“爱卿放心,多则一年少则半载,爱卿必被起复。”
这时赵翃起身拉起杨缚的双臂,紧握着道:“宣仁中兴还需爱卿这等肱骨之臣。”说完双目注视杨缚。
赵翃不惜退一步,让杨缚请辞,为的就是风平浪静的把丈量法悄然推行。
为此不惜罢免一直在相位上兢兢业业操持的杨缚。
杨缚有过吗?即使有过,过之丢官?当然不至于,只不过权利场有时候并不是以是非功过论处。
不管是真罢免还是罢免后又起复,赵翃已经做了他一个帝王最大的让步。
如果某些勋贵还不知趣,赵翃不介意止息变法,先把附身在大乾朝的顽疾铲除。
杨缚有些动容,一个帝王能说这样的话,无疑算是对杨缚的告歉了。
杨缚注视着赵翃,事实上大臣直视皇帝是一种无礼的表现。
但是杨缚依然注视着赵翃道:“臣,从未有过疑虑,圣上乃天,天命在君,仁者无敌!”
赵翃听闻此言,大生知己之感。
人都渴望被承认,哪怕是帝王也一样。
杨缚懂得他的布局,所以才会主动提出请辞,就像外察之事杨缚举荐王思止之时,赵翃阻拦交由吏部举荐一样。
事实上有一个揣摩圣心还务实清廉的人当丞相和皇帝遥相呼应,真的让赵翃很是省心。
赵翃真舍不得杨缚,盘算着风声一过,最多半载起复杨缚继续主持士族的丈量法,把大乾朝免地税的士族文人通通清查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