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寒潮是裹着冰碴来的。
天还没亮透,雨就顺着风势往巷子里灌,打在“春燕布鞋”的木板招牌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像谁拿着小石子不停敲打。春燕被这声音惊醒时,发现煤油灯的光晕里飘着细小的雨丝——屋顶漏了。
“姐!不好了!”小梅的哭腔从里屋传来,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雨声里发颤。
春燕抄起墙角的油布冲进去,心一下子揪紧了:里屋的竹篮里堆着刚绣好的产妇鞋,红绸鞋面被房梁漏下的雨水洇出深色水痕,像朵被打蔫的花。小梅正扑在竹篮上,棉袄后背已经湿透,冻得嘴唇发紫,却死死抱着篮子不肯撒手。
“傻丫头,快起来!”春燕把油布往她身上裹,指尖触到她后背的冰水,凉得像块冰。
“鞋要是湿了,苏干事的爱人……”小梅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都怪俺昨晚没检查屋顶……”
春燕没接话,只是把产妇鞋一双双挪到缝纫机上,用干布一遍遍擦拭。红绸上的金线绣符被水浸得发暗,她摸着那歪歪扭扭的“生”字,忽然想起刘老太说的“蜡封金线”的法子——早知道该多涂层蜂蜡的,偏生昨天赶工到深夜,忘了这茬。
雨越下越急,房梁漏下的水汇成细流,在泥地上积出小水洼。春燕踩着板凳往屋顶缝隙里塞旧布,可雨水像长了眼睛似的,总往布最薄的地方钻。小梅举着煤油灯,手冻得直抖,灯芯晃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乱颤,像两只慌了神的蝶。
“春燕丫头!开门!”
门板被拍得“咚咚”响,混着刘老太的喊声。春燕趿着湿鞋跑去开门,冷风裹挟着雨丝灌进来,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雨里,蓝布头巾被打湿了大半,怀里却紧紧抱着个油纸包。
“阿婆!您怎么来了!”春燕想把她往屋里拉。
“别拽!”刘老太把油纸包往她怀里塞,枯瘦的手攥着她的手腕,凉得像冰,“这里头是你外公那床旧棉被,棉花厚,先堵堵漏!”
油纸包被雨水浸得发沉,春燕解开一看,藏蓝色的被面印着褪色的牡丹,针脚细密得像蛛网——是刘老太总说的“当年陪嫁的正经东西”。她鼻子一酸,想说什么,却被老太太推着往屋顶走:“快!别让苏干事的鞋全毁了!”
小梅踩着板凳,把棉被往房梁缝里塞,刘老太在底下指挥:“往左点!对!就那处漏得最凶!”老太太的拐杖在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棉裤裤脚沾着泥点,却比谁都精神。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哐当”一声,像是谁踢翻了铁皮桶。春燕探出头,看见张寡妇扛着捆稻草站在雨里,塑料布裹着的稻草湿了半截,她的花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打补丁的旧毛衣。
“看什么看!”张寡妇把稻草往地上一摔,嗓门比雨声还大,“我那铁皮柜要是被你这漏雨的破房淹了,你赔得起?”她说着扛起梯子就往房檐下搭,动作比王大爷还利索。
春燕愣在原地,小梅已经跑过去扶梯子:“张婶,我帮您扶着!”
“谁要你扶!”张寡妇爬上梯子,把稻草往屋顶缝隙里塞,嘴里骂骂咧咧,“当年我爹修屋顶,就用这法子!比你那破棉被顶用!”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落在稻草上,发出“沙沙”的响。
四个人忙到天蒙蒙亮,漏雨总算止住了。春燕把产妇鞋摆在门板上,借着晨光一点点擦拭,刘老太坐在竹凳上喘粗气,张寡妇蹲在门口拧毛衣上的水,小梅则在灶房生火,想烧点热水驱寒。
“丫头,你看这稻草。”刘老太忽然指着屋顶,声音带着点惊奇。
春燕抬头,发现张寡妇塞的稻草里,混着一把把晒干的艾草,绿得发黑,显然是特意收的陈艾。她想起自己给张寡妇改的那双红布鞋,里衬也用了艾草布。
“哼,去年晒多了没处扔。”张寡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闷得像被什么堵住了,“要是熏不死你这屋里的霉味,我可不负责。”
春燕低下头,继续擦鞋上的水痕。红绸鞋面被她擦得发亮,金线绣的“生”字在晨光里闪着微光,像撒了把碎金子。她忽然想在每双鞋的鞋底纳个“和”字,针脚里要掺着麻线,像把大家的心意都缝进去。
小梅端来热水,张寡妇接过搪瓷缸子,却没喝,只是盯着门板上的产妇鞋:“这催生符绣得……还行。”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往春燕手里塞,“我那小侄女说,月子里吃这个好。”
油纸包里是几块红糖,用麻线捆着,棱角分明——是正经供销社买的那种。春燕捏着红糖,感觉手心烫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雨停时,晨光漫过巷口的榕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春燕把产妇鞋摆在竹匾里,拿到巷口晾晒,刘老太的旧棉被搭在竹竿上,像面褪色的旗子。张寡妇已经推着她的铁皮柜往巷口挪,路过鞋铺时,脚步顿了顿:“下午我那侄女来取鞋,你给她也绣个符。”
“哎!”春燕应着,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笑了。
雨停后的巷口浮着层水汽,春燕蹲在鞋铺门槛外翻晒碎布头,竹筐里的葛麻片沾着潮气,滑得像刚捞上岸的鱼。她埋头往竹竿上搭布,没留意身后有人走来,后腰眼看就要撞上那道颀长的影子。
“欸。”
一声轻唤像片薄冰落在水面,春燕猛地回头,后腰堪堪擦过对方的帆布包带。是那个穿白衬衫的男人,背着洗得发白的工具包站在半步外,黑皮鞋尖沾着点泥,裤脚卷着两圈,显然是刚从工厂下班回来。
“对不住!”春燕慌忙往后缩,手里的布头“啪嗒”掉在地上,正落在他鞋边。
男人垂眸看了眼地上的布片,没弯腰,也没动脚,只淡淡吐出三个字:“小心点。”声音不高,带着点被惊扰的沉,却算不上呵斥。
春燕的脸热起来,捡布头时飞快抬眼,正撞见他的视线——没看她,也没看地上的布,落在门板上晾晒的产妇鞋上。红绸鞋面的水痕还没干透,金线绣的“生”字歪歪扭扭,针脚里卡着点布屑,是她昨晚急着补漏没来得及清的。
他的目光在鞋面上停了两秒,又移到缝纫机上堆着的靛蓝粗布。男人的睫毛动了动,像在数那歪扭的针脚,工具包带从肩上滑下寸许,他抬手扶正时,指尖蹭过包上的厂徽,露出“南华制衣厂”几个小字。
春燕捏着布头的手紧了紧,这人的眼神太静,像在看件要紧的物件,让她莫名有些局促。
“陈师傅这是从厂里回来了?”王大爷挑着豆浆担从巷口过来,老远就扬声打招呼,“今天雨大,没耽误你验料子吧?”
男人闻声收回目光,朝王大爷微微颔首,算是应了。转身时,白衬衫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阵淡淡的机油味,和春燕用来浸布的桐油香混在一处。他没再看春燕,也没说别的,步子平稳地走进巷尾,背影在晨光里透着股疏离的清瘦。
春燕还蹲在地上,望着那道背影没动。方才差点撞到人,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目光跟着他走出老远,直到被巷口的榕树挡住。
“姐,你看啥呢?”小梅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攥着块刚剪的鞋面布,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哦——你说陈默师傅啊?李娟姐说他在南华制衣厂当技术员,听说以前在香港学过服装设计呢,厂里的新样式都是他琢磨的。”
王大爷的豆浆担“吱呀”晃过,他笑着接了句:“陈师傅是个能人,就是性子冷,上次看老周叔修鞋,盯着针脚能看半晌——他方才定是在瞧你的手艺呢。”
风卷着榕树叶子掠过门板,产妇鞋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了闪。春燕低下头,指尖捏着那块掉在他鞋边的布头,忽然想起刚才他看雏菊绣的眼神,静得像在数布纹里藏的心事。
她把布头扔进竹筐,往屋里走时,脚步顿了顿。窗台上的艾草叶上,沾着点极细的白棉线,许是刚才蹭到的。春燕伸手拂了拂,棉线飘落在靛蓝粗布上,像根没说出口的疑问,轻轻落在那半朵雏菊旁边。
缝纫机“咔嗒”启动时,她鬼使神差地把产妇鞋的针脚又纳密了些。至于那个叫陈默的男人,大约也只是碰巧路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