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榕树抽出新绿时,春燕的鞋铺迎来了头拨穿单衣的客人。小梅把最后一双虎头鞋摆上柜台,忽然“呀”了一声——竹篮里的靛蓝粗布见了底,连打补丁的边角料都没剩下。
“姐,该去布庄了。”小梅数着订单本,指尖在“电子厂女工要二十双碎花布鞋”那行字上敲了敲,“她们要的牡丹纹布,上次李姐说布庄刚到了新货。”
春燕把空竹篮往胳膊上一挎,摸了摸口袋里的布票和零钱。自从上次漏雨事件后,鞋铺的生意越发好,连隔壁街的人都寻过来,说“春燕的布鞋踩着像裹了团暖棉”。她盘算着多扯些细棉布,给刘老太做双软底鞋,老太太总说“现在的鞋底子硬,不如你纳的合脚”。
布庄的伙计还是那副油滑模样,见春燕进来,眼皮都没抬。“周老板在后面算账,要布自己挑。”他用指甲盖刮着算盘,声音里带着股子不耐烦。
春燕没在意,径直走到棉布区。上次看中的牡丹纹布还在,粉白底色上缀着紫牡丹,针脚绣上去定好看。她刚要让伙计剪三尺,布庄老板周胖子就摇着蒲扇从后屋出来,肚子上的肥肉随着脚步颤悠。
“哟,这不是春燕妹子吗?”周胖子的小眼睛在布上溜了一圈,忽然沉了脸,“这布涨价了。”
春燕的手顿在布上:“上周问还是八毛一尺,怎么……”
“怎么?”周胖子往柜台上一靠,蒲扇指着布面,“你这手工鞋卖得火啊,听说电子厂都订你的货,还在乎这点布钱?”他用指甲戳着布,“这可是苏州来的细棉,给你算一块二一尺,不算多。”
春燕的指尖掐进布纹里,粗粝的布面硌得指腹发疼。她兜里的钱只够买四尺,原想多扯些给刘老太做鞋,这下连订单的布都未必够。“周老板,咱都是老主顾了,上月你还说……”
“此一时彼一时。”周胖子把蒲扇往柜台上一拍,唾沫星子溅在布上,“你要是嫌贵,去别家买啊?反正你的鞋利润高,不在乎这点成本。”伙计在旁边嘿嘿笑,那笑声像砂纸磨过木头,刺耳得很。
春燕攥紧了布票,指节泛白。她知道周胖子是故意刁难——上次张寡妇来扯布,说漏了嘴“春燕的鞋比塑料鞋好卖十倍”,想来是被这贪心老板听了去。她默默把布叠好,转身往外走,听见周胖子在背后嘟囔:“穷酸样还想做体面生意……”
巷口的阳光晃得人眼晕,春燕坐在榕树底下的石墩上,空竹篮晃悠着撞腿。她想起母亲总说“布有布性,人有人心”,粗布看着糙,却经得住搓洗;有些缎子看着光鲜,一扯就破。周胖子的布,大约就是后一种。
“春燕妹子,咋在这儿坐着?”王大爷挑着豆浆担路过,见她篮子空着,眉头皱成了疙瘩,“布庄没开门?”
春燕把涨价的事说了,王大爷的脸顿时沉下来,豆浆担往树旁一放,粗嗓门在巷子里回荡:“他周胖子想钱想疯了!前儿个张寡妇来打酒,还说他见你鞋铺生意好,背地里念叨‘一个外来丫头片子,倒抢了本地人的饭碗’——这是故意拿捏你呢!”
喊声惊动了街坊,修鞋的老周叔扛着工具箱出来,张寡妇也从铁皮柜后探出头,耳朵竖得老高。她往地上啐了口瓜子壳,没好气地接话:“上回我去扯布,就见他盯着你铺子里的订单本瞅,那眼神,跟饿狼看肉似的。”
春燕攥着空竹篮的手紧了紧。她想起上次来买布时,周胖子确实多问了句“最近订单不少?”当时只当是客套,现在想来,原是早就动了心思。
“多大点事。”张寡妇把手里的布票往春燕面前一递,“我这儿有两张三尺的,是去年囤的,你先拿去。”“我也有!”卖杂货的李婶从柜台下摸出布票,“我家那口子上月单位发的,我留着没用。”
春燕看着递到眼前的一沓布票,红的绿的,还有半张皱巴巴的五尺票,忽然想起小时候过年,母亲把邻居给的零碎布料拼在一起,缝出件花棉袄,针脚虽乱,穿在身上却格外暖。
“不行,这太麻烦大家了……”她的声音发颤。
“麻烦啥!”王大爷往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你给咱巷里挣了多少脸面?上次区里的干部来视察,还夸‘春燕布鞋’是咱这儿的招牌!”他大手一挥,“今儿咱就凑布票,让周胖子看看,咱街坊的情谊,比他那涨价的布金贵!”
街坊们七手八脚地凑布票,连刚学会走路的小石头都举着张被口水浸湿的一尺票,奶声奶气地说“燕姨,给”。春燕的眼眶热得发烫,小梅在旁边悄悄拽她的衣角:“姐,你看张婶。”
张寡妇正蹲在铁皮柜后翻箱倒柜,半天抱出个木匣子,往春燕怀里一塞。“压箱底的,别不识好歹。”她的耳朵红得像染了胭脂,匣子打开,里面是半匹靛蓝粗布,布角整整齐齐叠着,还带着淡淡的樟脑香——正是春燕上次用得见底的那种。
“这是……”春燕摸着布面,比布庄的料子厚实许多,经纬里还掺着细细的麻线。
“我那死鬼男人留下的,说是他娘织的。”张寡妇别过脸,声音闷得像堵着棉花,“放我这儿也是蒙灰,给你做鞋底正好,耐磨。”她说着转身就走,花棉袄的衣角扫过铁皮柜,带起一阵艾草的清香——是她总往鞋里塞的那种。
凑的布票够扯六尺牡丹纹布,春燕让小梅先回铺里,自己则往布庄走。她不是要去买布,是想把街坊的情谊亮给周胖子看看——不是谁都能被铜臭熏瞎了眼。
周胖子见她又回来,正要奚落,却见春燕把一沓布票往柜台上一放:“这些,够扯六尺牡丹布吗?”
布票花花绿绿,新旧不一,却叠得整整齐齐。周胖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伙计在旁边捅了捅他,小声说“外面好多街坊在瞅”。他悻悻地抓过布票,胡乱剪了六尺布往春燕怀里塞,连钱都忘了要。
春燕走出布庄时,见街坊们都在榕树底下等着,王大爷的豆浆担还没挑走,张寡妇的铁皮柜前却多了好几个客人。“咋样?他没刁难你吧?”李婶往她布包里瞅,看见牡丹纹布,顿时笑开了,“这花色,绣出来定好看!”
春燕把布分给众人看,摸着不同的布纹想起母亲的话,忽然懂了:布有布性,人有人心,有的布看着金贵,却不如粗布贴心;有的人嘴硬如铁皮,心里却藏着团火。
回到鞋铺时,小梅正对着张寡妇送的靛蓝粗布发呆。“姐,这布上有字。”她指着布角,那里用麻线绣着个小小的“韧”字,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有力。
春燕把布铺在案板上,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韧”字上,像给它镀了层金边。她忽然想,要用这布做双特殊的鞋,鞋底纳上“街坊”二字,送给谁呢?或许,该送给那个总说“怕你倒闭砸我摊子”的张寡妇。
傍晚收摊时,老周叔拎着修好的鞋楦过来,忽然说:“春燕,上午陈默先生来问,说能不能用他的设计换你的布样。”他挠了挠头,“我没敢应,只说让他过几日再来。”
春燕的手顿在锁门的木栓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那块靛蓝粗布上,像给“韧”字添了道温柔的注脚。灶房里飘来小梅熬的粥香,混着布料的草木气,在暮色里漫开。春燕摸着布角的“韧”字,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粗布,看着朴素,却被一针一线的情谊,缝成了最结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