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像撒落的盐粒,打在脸上先是麻,接着便是火辣辣的疼。周春燕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雪,棉裤的裤脚早已冻成硬邦邦的冰壳,每走一步都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像是骨头在呻吟。身后王建军的咆哮声被风雪揉碎了,却依旧像附骨之疽,顺着风缝往耳朵里钻——“周春燕你个贱货!跑出去也是卖的料!”
她把蓝布包往怀里又揣了揣,粗布磨着下巴生疼,可那一块两毛钱和五斤粮票硌在胸口,却像是块滚烫的烙铁。前世临死前咳在被褥上的血,此刻仿佛又在喉咙里灼烧,她咬着牙往前冲,牙龈咬出了血也浑然不觉。
这世道,女人的命本就贱如草芥,可她偏要从泥里钻出根芽来,哪怕顶破的是铁板。
手腕上那截绣虎头鞋的红线松了,线头随着跑动轻轻扫过手背,像女儿夭折前最后一次抓她的手指,软乎乎的,却带着剜心的疼。她猛地抹了把脸,把眼泪和雪水一起擦掉。
不能哭,眼泪在这风雪里会冻成冰碴,会拖住她的脚。
村口的老槐树在风雪里像个佝偻的鬼,枝桠间挂着的冰棱子往下滴水,滴在周春燕手背上,凉得像针。她扶着树干喘口气,冷风灌进喉咙,像是吞了把刀片,割得她直咳嗽。回头望时,王家那盏油灯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雪地上投出个歪歪扭扭的方框,像口等着收尸的棺材。
这条路她走了三年,每次跟着王建军去镇上赶集,他都像牵牲口似的攥着她的胳膊,眼神像防贼。有回她多看了两眼供销社的花布,回家就被他用麻绳捆在炕腿上,饿了整整一天。可此刻,这条路却成了救命的绳,雪地里的脚印歪歪扭扭,却一步比一步坚定。
雪没到了脚踝,每拔一次腿都像要扯断筋。胶鞋早就湿透了,冰冷的雪水顺着鞋口往里灌,脚趾头冻得发麻,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她想起小时候娘给她做的棉鞋,里子絮着新棉花,踩在雪地里暖乎乎的,可那样的日子,早在她嫁给王建军那天就死了。
“呜——”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绵长又响亮,像从天边滚过来的雷。周春燕的眼睛猛地亮了,腿上像是突然长了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上跑。那声音是活的,是热的,是能把她从这冰窟窿里捞出去的网。
火车站的青砖墙在雪夜里泛着冷光,几盏昏黄的马灯挂在檐下,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把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周春燕缩在墙角,看着那些背着包袱的旅人,手心直冒冷汗。她这辈子除了镇上的供销社,就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铁皮屋顶下全是说话声,南腔北调的,像在听天书。
她攥着蓝布包的带子,指节都白了,犹豫了半天才敢往售票窗口挪。窗口里的男人穿着蓝色制服,钢笔别在胸前的口袋里,眼神扫过来时,周春燕吓得差点转身就跑——那眼神,像王建军看她偷藏鸡蛋时的样子,带着怀疑和不耐烦。
“我……我要张票。”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刚出口就被风卷走了一半。
“去哪?”男人头也没抬,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深……深圳。”周春燕的舌头像打了结,这两个字在心里念了千百遍,说出来却还是抖得不成样子。
男人终于抬了头,上下打量她一番,嘴角撇了撇:“那地方可不是你该去的,票十二块五。”
十二块五!
周春燕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像被王建军的烟袋锅砸中了。她怀里的钱连零头都不够,那五斤粮票在这亮堂堂的屋子里,仿佛也变得不值钱了。她的手在蓝布包里摸索着,指尖触到粮票的边角,硬挺挺的,却撑不起她的希望。
“同……同志,”她咬着嘴唇,声音带着哭腔,“我……我钱不够,能用粮票抵点不?就五斤,全国粮票……”
“胡闹!”男人把算盘一推,声音陡然拔高,“粮票能当钱花?去去去,别在这儿碍眼!”
周围有人看了过来,眼神像针似的扎在她身上。周春燕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比被王建军打时还难堪。她低着头往后退,后背撞到了墙角,冰凉的砖头上仿佛还留着别人的体温,可她只觉得浑身发冷。
难道真的走不掉了?难道老天爷让她重生一次,就是为了再被拖回去打死?她摸了摸腰后的钢剪子,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肉,那道划在王建军手背上的伤口,此刻仿佛在她心里淌着血。
“姑娘,你要去深圳?”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喘。周春燕抬起头,看见个老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面前,蓝布头巾上落满了雪,像顶着一头霜。老奶奶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可看过来时,却带着点暖意,不像别人那样,把她当怪物看。
周春燕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胸前的蓝布包上:“我……我想去,可我没钱……”
老奶奶叹了口气,咳嗽了两声,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还有几张粮票。她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数了数,拿出十块钱和三斤粮票,颤巍巍地递过来:“拿着吧,我那口子早年在南边修过路,说那地方热得很,冬天都能穿单衣。”
周春燕愣住了,看着那些钱和粮票,又看着老奶奶手上的冻疮,红红肿肿的,像发了芽的土豆。她记得王建军的娘也长这样的冻疮,可那双手只会抢她藏起来的干粮。
“奶奶,这……这我不能要。”她把钱推回去,指尖碰到老奶奶的手,凉得像冰,“您的钱也是……也是攒下的血汗钱。”
“傻姑娘。”老奶奶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干枯的菊花,“我孙子在广州当学徒,本想给他捎去,可看你这样子,比他更急着赶路。”她把钱塞进周春燕手里,又拍了拍她的手背,“到了那边好好活,别让人看轻了。”
周春燕攥着钱,想说句谢谢,想问老人家的名字,可话到嘴边却堵着,只能看着老奶奶转过身,拐杖在雪地上敲出“笃笃”的响,慢慢走进了那片昏黄的灯光里,背影佝偻着,像株被风雪压弯的芦苇。
“呜——”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再次响起,震得屋檐上的雪都落了下来。周春燕把钱紧紧攥在手心,朝着火车跑去。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腰后那把钢剪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一点冷光。她知道,这十块钱和三斤粮票,是陌生人递来的桥,踩着它过去,前面就是能让她重新活一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