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歇了。山风裹着雨后的潮气,夕阳把西边的云层染成淡橘色,像泼了半碟胭脂,斜斜地洒在山径上。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陈默看着此时此景,默默想道。
春燕的脚踝还发疼,每走一步都忍不住蹙眉,陈默走在她身侧,目光总往她脚下飘,遇着铺着落叶的平整路面,就轻轻扶她胳膊:“慢些,往这边走,不硌脚。”
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叠在铺满潮湿的被雨打落的叶子的山路上,像两道连在一起的剪影。春燕掏出兜里的青纹布角,对着夕阳的光比画——布上的肌理在暖光里忽明忽暗,像极了雨棚外那片雾中山。“山尖用跳针时,针脚隔两毫米,”她的声音轻得像被风裹着,“刚好能露布纹,就像现在这样,被暮色晕过的样子。”
陈默凑过来,指尖轻轻碰在布角的纹路的上。夕阳的光落在他手背上,把掌心的薄茧照得清晰,连指节上的细小划痕都看得见——那是上次修缝纫机时蹭的。“这里的纹路斜着走,”他的指尖顺着布纹划了道浅痕,“绣山时顺着斜向,别硬画直线,布才像‘活雾’,不然线会把布的劲盖了。”
说话间,暮色渐渐漫上来,风也添了点凉意。春燕忍不住往胳膊里缩了缩,陈默忽然停住脚,从帆布包里掏出件外套递过来——是他平时穿的劳动布外套,洗得有些发白,还带着点皂角香。“山里黄昏凉,披上。”他的声音很轻,没等春燕反应,就把外套往她肩上搭了搭。
春燕的耳尖“腾”地红了。
这个男人总是出人意料的备着一手!
她攥着外套的袖口,布料糙糙的,却暖得很,像裹着点他身上的温度。“谢谢陈掌柜。”她小声说,“别叫我陈掌柜了。就叫我陈默就行。”陈默正声道。
春燕小脸一红,把外套往身上裹紧了些,跟着他继续往山脚走。
到了山脚,自行车座被雨淋得发凉。陈默从包里摸出块干布,仔仔细细擦了擦座垫,才转头对春燕说:“坐吧,我慢点开。”他打开自行车前的照明灯——那是个新式的手电筒。听说是进口的。
返程时,夕阳已经沉到山后,山路上静得很,只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咯噔”声,还有照明灯的光在前面晃。春燕坐在后座,手轻轻搭在陈默的腰侧,看着灯影里的路,心里比来时踏实多了——不仅揣着“雾中山”的灵感,还有种“有人护着回家”的暖。
两人推着自行车到新雁记时,作坊的煤油灯已经亮了。李娟正趴在案板上对账,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见他们回来,立刻撂下算盘跑过来:“可算回来了!天快黑透了,我还以为你们要在山里过夜!”她凑过来,先摸了摸春燕肩上的外套,“还好披了衣服,不然准着凉。”
“怎么说?放松的怎么样”李娟顺口问道。陈默和春燕对视了一下,微微一笑。
李娟看着这俩的表情:“呦呦呦!看来是效果不错嘛!”
“是还不错,有了些新的灵感。”陈默掏出速写本。
“哟!收获还不小!”
李娟的呼声也引得小吴和阿梅从里屋走出来,阿梅手里还攥着没理完的线团。
春燕把速写本摊在案板上,借着昏黄的灯光,指着上面的草图:“我们想顺着布纹绣,远山用飞针,针脚只扎半透,线尾留半寸;近点的竹枝用松针,只绣叶尖的一点;还加两针银线当水珠,藏在布纹里。”
“哎哟,这法子妙!”李娟凑得近,手指在草图上轻轻点着,“比硬绣山形活多了!你看这飞针的位置,刚好能露布纹,就像灯影里的山雾,虚虚实实的!”
阿梅的眼睛亮了,抓着春燕的胳膊:“春燕姐,明天试绣的时候,能不能让我们在旁边学?我们也想试试这‘雾中山’。”
陈默在旁补充:“布纹深的地方不用绣,让布本身当雾,省线还显意境。今晚就能先试一块小样,不然时间赶不上。”
“对了!”李娟突然拍了下大腿,声音里带着点急,“王叔下午来电话,说外商可能这周末提前来看看样品,咱们满打满算,只剩三天时间了!今晚就得动手,成了才能赶制成品!”
春燕心里一紧——原本以为有五天时间,现在突然少了两天,她赶紧把青纹布抱过来:“我现在就裁布,今晚一定试出小样。”
入夜后,街坊的灯渐渐灭了,整条巷子里只剩新雁记的煤油灯还亮着。灯芯烧得发颤,把几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晃晃悠悠的。春燕坐在灯旁,裁了块巴掌大的青纹布,捏着细针开始试绣——先绣远山,飞针浅扎,线尾留了半寸,可绣完一看,线尾在灯光下飘得乱糟糟的,像布上沾了碎线,完全没有“雾感”。
她皱着眉拆线,指尖被针扎了下,血珠滴在布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像颗小红点。陈默没走,一直在旁整理青纹布,见她拆了又绣,走过来递过一根细针:“用这个,针鼻小,穿线时能把线尾收得更稳。”
他又借着灯光,指着布纹的斜向:“你刚才绣的时候,针脚对着布纹的竖线,线尾顺着横线飘,才乱。你看,”他的指尖轻轻划着布纹,“顺着这斜向绣,线尾会贴在布上,灯照过来也不飘,像雾贴在山上。”
春燕照着试了试——细针果然好用,线尾收得稳了,顺着布纹斜向绣出来的远山,在灯光下真的有了“虚劲”,布纹露出来的地方,像被雾漫过的山影。她心里松了口气,抬头对陈默笑了笑:“谢谢你,陈掌柜,这下成多了。”
陈默的耳尖悄悄红了,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个线轴:“银线在这儿,你试试绣水珠。”
可新的问题又冒出来了——银线在灯光下太亮,绣在布上像块小白点,突兀得很,完全没有“雨珠藏雾”的感觉。春燕盯着布发呆,李娟端着碗热水走过来:“要不把银线拆股?细点的线可能不那么亮。”
陈默却摇了摇头:“拆股太脆,绣的时候容易断,反而耽误时间。”他想了想,从工具箱里拿出块细砂纸——是上次修缝纫机时剩下的,边缘已经磨圆了。他捏着银线,借着灯光轻轻磨了磨:“磨掉点亮劲,再绣就不扎眼了,灯照过来还会显点柔光,像雨珠反光。”
春燕接过磨过的银线,穿针绣在布纹淡的地方——果然,银线变得柔和了,在灯光下藏在布纹里,不抢布的风头,刚好显出身形,像雨珠落在雾上,轻轻巧巧的。
天快亮时,第一块“雾中山”小样终于绣成了。
晨光透过窗棂照进作坊,落在布上——青纹布的肌理当雾,飞针绣的远山若隐若现,松针勾的竹枝发虚,银线水珠藏在雾里,像刚下过雨的山景,活泛得很。李娟揉着眼睛凑过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太妙了!比样册上的还好看!晨光一照,这雾像活了似的!”
小吴和阿梅也醒了,围着小样看,连说“学不会”。春燕笑着说:“慢慢来,今天咱们分工,我教你们绣‘雾中山’,争取赶制两块成品,一块给外商看,一块留着备用。”
陈默也凑过来看,指尖轻轻碰了碰银线水珠,晨光落在他指尖的薄茧上,暖融融的:“比我们在雨棚里想的还好看,尤其是这银线,磨过之后不抢风头,刚好衬布的劲。”
春燕抬头,刚好撞见他眼里的亮,想起昨晚他递外套、磨银线的样子,心里暖得像揣了块热红薯。她把小样往他面前递了递:“你看这里的山尖,是不是再调调针脚?晨光下能更虚些,像被晨雾裹着。”
陈默点头,凑得更近了些,两人的头靠在一起,晨光把他们的影子叠在案板上。李娟在旁看得清楚,笑着调侃:“出去一趟,不仅灵感有了,连说话都这么有默契了!春燕,你说你们俩是不是……”
“李娟姐!”春燕的耳尖一下子红了,赶紧把小样收起来,假装整理针线,“快别开玩笑了,咱们得赶紧准备赶工,不然来不及了。”
陈默也轻咳了一声,转身去拿纸笔:“我先画‘雾中山’的大样,你们准备布料和针线。”
正忙活着,门外突然传来自行车的铃声——是王经理,他手里攥着张电报,脸上带着急:“陈掌柜!刚收到外商的电报,说除了‘雾中山’,还想加一款‘竹影映水’的图案,也是用青纹布绣,这周末一起看样品!”
春燕手里的针“啪”地掉在案板上——“雾中山”刚试成,这“竹影映水”又是新挑战,只剩两天时间,能赶出来吗?她的脸色有点发白,陈默见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急,‘竹影’跟‘雾中山’思路像,咱们顺着布纹的水波纹绣,竹影虚点,水面用跳针显波纹,应该能成。”
他顿了顿,又补充:“今天分工,你教小吴和阿梅绣‘雾中山’,确保成品没问题;我来画‘竹影映水’的草图,再试绣小样,咱们两边同时赶,时间够的。”
春燕看着陈默笃定的眼神,心里的慌劲慢慢散了。晨光洒满作坊,“雾中山”小样放在案板中间,布上的雾影像被晨光唤醒,李娟已经开始清点青纹布,小吴和阿梅在理线团。
作坊里的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