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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燕病倒了。

这个消息像块浸了冰的布,沉沉压在新雁记的晨光里。

陈默正蹲在灶房煮红糖姜粥,瓷勺碰着锅底发出愉快的轻响,听见李娟的惊呼时,手里的勺“哐当”掉在锅里,热粥溅在手背上,他却顾不上疼,拔腿就往楼上赶去。

三楼的床上,春燕脸色白得像张糙纸,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得贴在皮肤上,手里还攥着皱巴巴的配方纸——是梁师傅给的香云纱制布明细,纸角被捏得发毛。

“咋会这样?”

陈默蹲在床前,指尖碰了碰她的额头,烫得像灶膛里的炭,声音都发紧,“昨晚我还想着是累着了,没成想今天就发烧了。”

李娟拧着湿毛巾过来,往春燕额头上敷,眼眶通红:“都怪我,昨天没拦着她!她半夜又激动地跑去翻布堆,说要试煮薯莨汁,熬了好久才歇,今早起来就说头晕,还没说完,突然就栽下去了……”

陈默拧着眉头,想起昨天傍晚。

帆布包带着风撞在门框上,春燕的裤脚还沾着泥点,急火火地就冲了进来。灰头土脸的她眼睛却格外的闪亮:“陈默!李娟姐!我成了!梁师傅……把所有东西都教给我了!”

她没等两人反应,就从帆布包里掏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指尖因为激动发颤,把纸往案板上展时,还不小心蹭掉了陈默刚画好的鞋样草图。“你们看,”她指着纸上的字,声音里带着点哽咽,“薯莨要选表皮深褐的,晒莨得每四十分钟翻一次,过乌时河泥要加草木灰……梁师傅还说,煮汁时加陈皮能去涩味,布面会更软和!”

陈默赶紧找了个旧笔记本,钢笔尖在纸上“沙沙”跑,生怕漏了一个字。李娟凑过来,手指轻轻碰了碰配方纸,又摸了摸春燕冻得发红的指尖,小声说:“你这几天没少遭罪吧?看这手凉的。”

“哪有!”

春燕嘴硬,把帆布包往身后藏了藏——包里的馒头渣还没清理,那是她昨天在佛山车站啃的冷馒头,“梁师傅人好,就是话少,我每天站旁边看,他都没赶我……”

话没说完,她忽然晃了晃,像被风吹得站不稳,陈默刚伸手想去扶,她已经直直地栽了下去,帆布包里的配方纸飘出来,落在刚煮好的艾草布上,淡绿的布纹衬着黑字,像突然失了劲的弦。

“怕是累着了,这妮子!”李娟语气又气又无奈,说着赶紧和陈默扶起春燕,两人一同把春燕抱到了春燕的房间。

看着春燕憔悴的面容,陈默担忧地叹了一口气。

终究还是扛不住。

“粥好了!”

李娟的声音把陈默的思绪拉回来,她趁着陈默在照顾赶紧下去把陈默还未做好的早饭弄好。她端着粗瓷碗进来,粥面上飘着姜丝,热气裹着甜香,“看着像风寒加劳累,得让春燕妹妹好好歇着,不能再沾凉水、熬通宵了。”

陈默让开位置。李娟用小勺舀了点粥,吹凉了才往春燕嘴边送。她迷迷糊糊地张开嘴,粥刚碰到舌尖,忽然睁开眼,眼神还没完全清明,嘴巴就嘟囔起来:“布……薯莨汁……”

“好了,别念叨香云纱了!”李娟语气严厉,“先养病!”

“原料的事我会联系了,你不用操心。”陈默的话让春燕的心安分了一些。

春燕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被李娟按住肩膀:“听陈默的!你这身子要是垮了,新雁记的布谁来煮?香云纱谁来做?”

她拿起春燕攥着的配方纸,小心地叠好放进铁皮盒,“我都收好了,等你好利索了,咱们再慢慢研究,不差这几天。”

春燕看向陈默,陈默长叹一声,一脸严肃“春燕同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别再这么拼了。”

“接下来这几天,新雁记还是交给我们。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修养。明白吗?“

“···明白···”

三天后。

午后的阳光渐渐暖起来,春燕的病情虽然不轻,但在众人细心照料和春燕的积极配合下也痊愈的差不多了。

陈默坐在床沿,翻着手里的账本,忽然说:“对了,有件事得跟你说。”

他把账本摊在春燕能看见的地方,指着“制布场地”那栏的批注,“咱们现在的作坊太小了,煮薯莨汁要大铁锅,晒莨得有宽敞的院子,现有的地方根本不够用——我打听了,南头关口附近有间旧仓库,是以前罐头厂留下的,离东门有十几里地,骑自行车半个多钟头能到。”

春燕的眉头瞬间皱起来:“那么远?来回得费多少功夫……”

“你先听我说完。”陈默赶紧补充,指尖点着账本上的批注,“那仓库比现在的铺子大五倍,里间能放煮布的大铁锅和泡薯莨的木桶,外间有个带篱笆的院子,刚好用来搭晒莨架,不用再担心布被雨淋。月租三十块。”

“呀!不便宜!”春燕惊呼。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自己那钱包可撑不住。

陈默微微一笑,“你忘了我们的订单款了?”他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倒出一张存折,摊在春燕眼前:“外贸订单的尾款到了,一共是一百二十八块六毛。租仓库的钱够付起码三个月,剩下的能买煮布的铁锅、木杵,我还托人问了,南头离珠江边近,找农户买河泥比从佛山拉还省运费——你不用担心,咱们现在有底气了。”

阳光落在存折的数字上,红墨水写的“128.60”晃得春燕有点发愣。她想起刚到深圳时,怀里只有 1.2元和 5斤粮票,连碗粥都舍不得加菜脯,现在竟然能租得起远郊的大仓库,还能省出运费,眼泪忽然涌上来,不是因为委屈,是因为踏实——像踩在刚煮好的青纹布上,软乎乎的,却稳得很。

“我还去看过仓库了,”

陈默的声音又软下来,带着点哄的意味,“院子里有口压水井,不用去河边挑水;门口就有卖凉茶的小摊,以后咱们去煮布,渴了能买碗癍痧解暑。等你好了,咱们就骑自行车去认路,定了场地就收拾,争取下个月就能试煮第一批香云纱。”

春燕望着陈默,他说起仓库时眼里的光,却比窗外的阳光还亮。

李娟坐在旁边,正用布擦着春燕的帆布包,包上的泥点被一点点擦掉,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布纹。

“好。”

她轻轻点了点头,把脸往枕头上蹭了蹭,鼻尖沾着枕巾上的艾草香,心里忽然踏实得发暖。

病榻前的阳光、手里的暖意、身边人的牵挂,像一道道线,把她的新生,缝得越来越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