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人世年轮 > 第一章 暴雨栽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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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4年的夏夜,雨是横着砸下来的。

接生婆的喊声裹在雨里钻出来时,李卫国正蹲在灶门前添柴。“嘣”——火星子溅在他磨出毛边的蓝布裤脚,烫出几个针尖大的疤。

“生了!是个带把的!”

他把手里的柴禾“哐当”扔进灶膛,火苗“腾”地窜上来,映红他布满裂纹的脸。他并没像老婆子那样激动地往产房冲,而是先在灶台上摸了把粗布巾,蘸着温水擦了擦手——指缝里还嵌着白天刨木头的木屑,得洗干净才能碰娃。

产房里弥漫着艾草和血腥气。老婆子正用剪刀铰断脐带,见他进来,往炕里挪了挪:“傻站着干啥?来看看你孙子。”

李卫国的脚像钉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盯着襁褓里的小家伙。红通通的一团,皱巴巴的,眼睛还没睁开,小嘴巴却张着,发出小猫似的哼唧声。他试探着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娃的脸蛋,就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来——太软了,软得像开春化雪时的泥,稍一使劲就要化了。

“你看这小拳头,攥得多紧。”老婆子笑他,“跟你年轻时刨木头较劲一个样。”

他又慢慢把手伸过去,这次没碰脸,只是轻轻碰了碰娃攥着的小拳头。那拳头突然松开,几根细得像棉线的手指头,勾住了他的食指。就这一下,李卫国的眼眶突然热了,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啥话都说不出来。

“得给娃起个名。”老婆子说。

“就叫明宇吧。”他瓮声瓮气地答,“李明宇,光明的明,宇宙的宇。”这名字他在心里盘了半年,从儿媳妇显怀那天起。

接生婆在旁边收拾东西,笑着搭话:“这名字敞亮!跟今儿的雨似的,看着猛,其实是给庄稼解渴呢。”

李卫国没接话,只是蹲在炕边,看着明宇的小胸脯一鼓一鼓地喘气。

窗外的雨还在下,雷声滚过远处的山坳,震得窗纸嗡嗡响。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来:“我得去栽树。”

“你疯了?”老婆子瞪他,“雨这么大,树能活?等明儿晴了再说!”

“不行。”他往门外走,脚步踩在泥地上发沉,“老辈人说,娃落地栽棵树,树扎根,人立命。今儿个不栽,就错过了时辰。”

墙角那根缠着红布的樟树苗,是他前儿个特意去镇苗圃挑的。树干笔挺,根须带着湿泥,用草绳捆得结实。

他抄起树苗,又折回灶房,掀开锅盖——里面炖着给儿媳妇补身子的红糖小米粥,滚沸的沫子正顺着锅沿往下淌。他舀了半碗,倒进粗瓷碗里,才掀了门帘冲进雨里。

“作死啊李卫国!”老婆子在身后骂,声音被雨声劈成碎末。

那团温热的小身子,那勾着他手指的小拳头,已经刻进了李卫国心里。现在他要做的,是给这份念想找个根,让它能像树一样,经得住风风雨雨。

院里的泥早成了浆,每走一步都像陷进烂棉絮里。李卫国选好的院角地势低,积水已经漫过脚踝。他把树苗往泥里插,刚直起腰,一道闪电劈亮天际,树苗“啪”地伏在水里,像条断了的胳膊。

“操!”他骂了句粗话,弯腰把苗扶起来,从墙角掏出早就备好的木支架——这是他前儿个用樟木边角料削的,打磨得光溜溜。支架刚绑好,狂风裹着雨又撞过来,支架连苗一起歪在泥里,红布被泥水染成深褐色。

老婆子撑着油纸伞追出来,伞骨在风里咯吱响,随时要散架的样子:“你这老东西!孙子刚落地,你要在雨里殉葬啊?”

他不理,躬身在泥水里重新栽苗。这次他把自己的褂子脱下来,撕成布条,一圈圈缠在支架和树干衔接的地方,又用脚把周围的泥踩得死死的。第三道闪电来时,他看清树苗的嫩叶已经落了大半,只剩顶端两片蜷缩着,像明宇攥紧的拳头。

“你得活。”他对着树苗喘粗气,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淌,“你得跟我孙子一起活。”

这时屋里传来明宇三两的哭声,不洪亮,有点蔫,像小猫似的。李卫国猛地直起身,泥水里的倒影晃了晃,他那张被岁月犁出沟壑的脸,忽然就松了。

“听见没?他叫你呢。”他伸手摸了摸树苗冰凉的主干,“以后你就替他在这儿扎着根,风来挡风,雨来挡雨。”

雨势渐小的时候,天边透出点鱼肚白。李卫国终于肯回屋,路过堂屋时,他停在土墙前看了看

——“只生一个好”的红漆标语被雨水泡得发涨,“好”字的最后一笔拖了道长长的水痕,像谁没忍住的眼泪。

炕上,老婆子已经睡着了,明宇躺在奶奶怀里,小嘴巴砸吧着,像是在做梦。李卫国凑过去,粗粝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孙子的脸蛋,这次没缩回来。

“等树活了,爷带你看它长。”他小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了空气。

早饭时,邮递员踩着泥水进来,递给他一张汇款单。是儿子李建业从广东寄来的,附言栏里写着:“念是媳妇快生产的日子了,买点营养品补补。我很好,勿念。”

“这混小子。”李卫国把汇款单折成小方块塞进烟荷包,“还知道儿子快出生了,也不回来看看!”

老婆子端着碗喝粥,白气模糊了她的脸:“厂里下岗,他不出去挣钱咋行?你以为谁都像你,守着这几亩地和破木头过一辈子?”

他没接话,端着碗走到院里。太阳出来了,照在树苗上,水珠亮晶晶的。他蹲下来,用手指把溅到树干上的泥抠掉,忽然发现树根处有个东西——是他昨儿个埋进去的,明宇的脐带,用红布包着,不知什么时候露了个角。

他赶紧用泥盖上,嘴里念叨着:“藏好,藏好,这是你们俩的念想。”

这时,明宇在母亲怀里,又哭了三两声。

李卫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朝着屋门走去。他得赶紧把门框刨光些,好刻第一道线——既是娃的身高,也是树的年轮。

院角的香樟树苗,在清晨的风里,轻轻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