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人世年轮 > 第九章 坟头的三棵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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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宇的母亲走的时候,是2003年的深秋。

不是非典夺走的命,是长期体弱,加上这疫病的折磨,竟查出了肺痨。她走的那天,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灰布,香樟树上的叶子落得正凶,一片接一片砸在院墙上,像谁在低声哭。

李卫国蹲在香樟树下,手里攥着把铁锹,明宇跪坐在旁边,小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老婆子刚从坟地回来,眼睛肿得像核桃,看见爷孙这模样,捂着嘴也蹲在地上,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

“得栽棵树。”李卫国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明宇他娘属木,栽树陪着她,她就不孤单了。”

明宇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爷,栽啥树?”

“就栽樟树苗吧。”李卫国把铁锹往地上顿了顿,“跟院里这棵一样的,都是你娘看着长大的。”

他找出前几年大香樟树落的籽,埋在沙土里捂了半个月,竟冒出了些嫩芽。等明宇母亲“三七”那天,李卫国挑了四棵最壮的苗,一棵种在了院子的香樟树旁,另外三棵带着老婆子、李建业和明宇往坟地走。

坟在村后的山坡上,面朝自家院子的方向。两对父子把树苗栽在坟头周围,呈“品”字形,浇定根水时,明宇突然说:“爷,我想给娘唱首歌。”

他唱的是《世上只有妈妈好》,跑调跑得厉害,可听在三人的耳朵里,比啥曲子都揪心。唱到“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时,明宇再也唱不下去,扑在坟上哭得撕心裂肺。

“你娘听见了。”李卫国摸着他的头,指腹蹭过孩子不知是否被风刮红的耳朵,“你看这树苗,沾了你的泪,肯定能活。”

从那天起,明宇每天放学都要去坟地。给树苗浇水,拔草,对着坟头说话,说学校的事,说院里的香樟树又长了新枝。

“娘也有树陪着”,他喃喃自语。

李建业知道消息的时候,秀芹已经在病危了。他赶忙辞工回来,再陪妻子最后一段时间,中午进门,只看见堂屋正中摆着秀芹的遗像,黑框的,照片上的人笑得还像从前,棺木还没有闭合。

“秀芹……”李建业手里的蛇皮袋“哐当”掉在地上,里面的燕窝、阿胶落了一地。

李卫国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李建业那棵同庚的香樟,树干上一道新刻的痕:“她是早上走的,我在这儿做了记号。她临走前还说,让你以后最好离家近点,好好挣钱,供明宇读书。”

李建业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像困兽一样的呜咽。明宇站在旁边,怯生生地递过一片樟树叶——是从自己那棵樟树上摘的。

李建业一把将明宇搂进怀里,抱得死死的,像是要把这些年缺席的时光都补回来。李卫国别过脸,看着院墙外光秃秃的田埂,心里像被挖了个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开春后,坟头的三棵樟树苗真的都活了。明宇每次去看,都要跟院里的香樟树比身高,回来就说:“爷,娘跟前的树长得慢,咱多浇点米汤吧?”

“傻娃,坟地的土肥,不用喂。”李卫国嘴上劝着,却还是每天多留半碗米汤,让明宇带去浇。他知道,孩子是想娘了。这树苗就是娘的影子,浇树的时候,就像还能跟娘说说话。

李建业没再出去打工。他在镇上盘了个小铺子,修摩托车,兼卖零件。铺子后面隔出个小单间,摆了张床,平时就睡那,说想明宇了就回家住。可他总忙,有时半个月都不回家一次,明宇就抱着院旁的香樟树哭,问“爹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你爹是忙着挣钱,想让你过好日子。”李卫国哄他,心里却清楚,儿子是在逃避——这院子里处处都是明宇母亲的影子,灶台上她常用的那口锅,窗台上她种的仙人掌,还有这棵她亲手浇过的香樟树,都能勾起人的疼。

有天夜里,李卫国起夜,看见香樟树下有个人影。走近了才发现是李建业,他蹲在树底下,手里攥着片樟树叶,肩膀一抽一抽的。

“建业。”李卫国喊了他一声。

李建业猛地站起来,脸上全是泪:“爹,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明宇。”

“过去的事,别总揪着。”李卫国拍了拍他的背,“他娘在天上看着呢,她不想看见你这样。”

那天晚上,父子俩在香樟树下坐了很久。李建业说明宇母亲走前,他最后一次打电话,她还笑着说“院里的香樟该剪枝了,你爹眼神不好,等你回来弄”;说她总念叨“明宇长得快,得赶紧打个新衣柜”;说她藏了个布包,里面是攒给明宇上中学的钱,缝在樟木箱的夹层里。

李卫国听得眼圈发红,原来她啥都惦记着,就是没惦记自己。

隔年,明宇母亲的忌日到了。李建业提前关了铺子,买了束白菊,带着明宇去上坟。坟头的三棵樟树苗已经长到半人高,叶片在风里晃,像在招手。

“娘,爹给你买花了。”明宇把花放在坟前,又把两片院里香樟树的叶子埋进土里,“这是咱家那两棵树上的,让它陪着你。”

李建业蹲下来,用手把坟头的土拍实了些,轻声说:“你放心,我会好好带大明宇,把树照看好,把家守好。”

回去的路上,明宇突然问:“爹,娘会不会变成樟树精?就像故事里那样,夜里回来看看我?”

李建业把他抱起来,指着远处自家院里探出院墙的香樟树冠:“会的。你看那树,不管刮风下雨都在那儿,就是你娘变的,在看着咱们呢。”

明宇搂着他的脖子,看着那片绿影,突然笑了。

不久,李建业给明宇打了个新衣柜,用的还是院里香樟树修剪下来的枝桠。他的手艺不如李卫国精细,柜角有点歪,可明宇却宝贝得很,每天都要擦一遍,说“这是娘的味道”。

衣柜上摆着明宇母亲的遗像,旁边放着个小花盆,里面栽着棵从大树下移来的樟树苗。李卫国看着那树苗,又看了看院里的大香樟,突然觉得,这树啊,真是通人性的。它们替走了的人活着,替活着的人记着,把一家人的念想,都扎在这土里,长在这风里。

有天夜里,风雨大作,李卫国担心坟头的树苗,披了件雨衣就要往外走。李建业拦住他:“爹,我去。”

他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却笑着说:“没事,我给树苗绑了支架,跟当年你给院里那棵绑的一样。”

李卫国看着他,儿子是长大了,像院里的香樟树,能自己扛住风雨了。

香樟树的叶子又落了一层,铺在地上像条厚毯子。明宇踩着叶子跑,嘴里喊着“娘,你看我多高了”,李建业在后面追,李卫国坐在门槛上笑,老婆子在灶房里喊“吃饭了”。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走了的人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活着的人带着念想继续过,院里的香樟树在风里沙沙响,像谁在说“都好好的,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