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春天,空气里飘着股说不清的味道。
村头的大喇叭天天响,说有一种“怪病”在城里传,叫“非典”,能死人,让大家别串门,别去人多的地方。李卫国把院门闩得紧紧的,连明宇上学都不让去了,说“在家自学,安全”。
香樟树倒长得泼辣,新叶绿得发亮,把小半个院子都罩在树荫里。明宇趴在窗台上写作业,时不时抬头看树,树上的喜鹊窝空了,去年的小喜鹊不知去了哪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比往常更静了些。
“爷,城里真有那么可怕?”明宇放下笔,手里捏着片樟树叶,“爹娘会不会有事?”
李卫国正在给樟木箱消毒,用的是老婆子熬的艾草水,一股呛人的味道。“没事,你爹机灵。”他嘴上说得硬气,心里却直打鼓——李建业在深圳的电子厂上班,那地方人多眼杂,万一染上了可咋整?
前几天打电话,李建业说厂里封了,不让随便进出,每天都要量体温。“爹,你们也别出门,多囤点粮食。”他的声音隔着电流,听着有点闷,“秀芹给你们寄了点口罩,还有消毒液,应该快到了。”
口罩和消毒液是一周后到的,还附了包东西,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
李卫国打开一看,是些晒干的樟树叶,还有封信:“爹,我听工友说樟叶能消毒,就托人在山里采了点,你们烧点水泡泡,或者放屋里,能管用。”
“这傻小子,咱院里就有树,还费这劲。”李卫国嘴上骂着,却赶紧把樟树叶分成几份,一份放明宇书包里,一份塞枕头下,还有一份系在门把手上,绿油油的,看着倒也安心。
老婆子用樟树叶煮了水,让祖孙俩洗手洗脸:“管不管用的,图个心安。想当年闹流感,我妈就用樟树叶煮水给我们喝,还真没生病。”
明宇却不喜欢这味道,说“像药”。李卫国就哄他:“这是树的味道,树能保护咱,就像爷保护你一样。”
他把晒干的樟树叶装进小布袋,缝在明宇的衣领里,“这样走到哪儿,树都陪着你。”
非典闹得最凶的时候,村里有人家办丧事,是邻村的一个打工仔,听说在广州染了病,回来没几天就没了。葬礼办得简单,没人敢去帮忙,只有几个至亲远远站着。
李卫国站在院墙上看着,心里沉甸甸的。他回头看了看香樟树,又看了看屋里写作业的明宇,突然觉得,人这一辈子,就像这树,得经多少风雨才能长大啊。
“爷,我想娘了。”明宇不知啥时候站在他身后,眼睛红红的。他平时很少提,可这种时候,孩子心里总归是慌的。
李卫国把他搂进怀里,指着香樟树:“你娘跟爹在一起呢,就像这树,其实一直陪着你呢。你看这树叶,落了又长,就像你娘对你的念想,一直都在。”
明宇似懂非懂,伸手抓住一片垂下来的樟树叶,紧紧攥在手里。
那天晚上,明宇发起了高烧,小脸烧得通红,迷迷糊糊地喊“娘”。李卫国吓坏了,背着他就往镇卫生院跑,路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稻田的声音,还有他粗重的喘气声。
卫生院里也空荡荡的,医生戴着厚厚的口罩,给明宇量了体温,听了肺音,说“不像非典,就是普通感冒,可能吓着了”。开了点退烧药,又嘱咐“别出门,多喝热水”。
往回走的时候,天快亮了。明宇趴在李卫国背上,烧退了些,小声说:“爷,我刚才梦见娘了,她站在香樟树下,对我笑呢。”
李卫国的心里咯噔一下。
隔天,李建业打回电话,声音有些憔悴,“秀芹她…感…上了……”
“感上啥了?!是流感对不对?”李卫国难以置信。
明宇在一旁听着是爹打回来的电话,“爹,妈妈呢?我想妈妈!”
“妈妈呀,她……她在打怪兽呢!”电话那头,李建业强颜欢笑。
“可是我们老师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怪兽啊?”明宇疑惑问道。
李卫国强作镇定,“明宇啊,那是你们这个时代好!怪兽都被爷奶、爹妈这两辈人赶跑了!”
“那怎么又回来了呢……”明宇疑惑不解,对电话那边喊到,“我昨晚梦到妈妈在香樟树下呢!爹,你一定要给娘加油!”
电话那边,李建业仰起头,又狠狠地点了点,“嗯,你娘打完怪兽还要回来看你呢!她肯定不放心你。”
打完电话,李卫国把明宇放在床上,又去院里摘了把新鲜的樟树叶,放在床头。清香味慢慢散开,明宇睡得安稳了些,小眉头也舒展了。
非典过去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香樟树长得枝繁叶茂,知了在树上“知了知了”地叫,好像在开庆祝大会。村里的大喇叭又响了,说“非典被控制住了,大家可以正常出门了”。
明宇蹦蹦跳跳地去学校,书包上挂着那个樟树叶小布袋,说要跟同学炫耀,“这是我爹寄的,能消毒,还帮妈妈打赢了小怪兽!”
李卫国站在门口看着,突然觉得,这疫情就像场暴风雨,即便很吓人,但雨过天晴,树还在,人还在,就得等着下一场暴风雨。
秋天的时候,李建业和秀芹一同回来了一趟,说是厂里放年假。
他瘦了不少,也黑了,看着却精神。一进门就往香樟树下跑,抱着树干看了又看:“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明宇扑上去抱住他的腿,把那个樟树叶小布袋给他看:“爹,你们寄的树叶,我一直带着呢。”
秀芹摸了摸布袋,眼眶红了:“管用就好,管用就好。”
“娘,你又瘦了!”明宇拉着妈妈的手,“是打怪兽太辛苦了吗?”
那天晚上,李卫国杀了只鸡,祖孙三代坐在香樟树下吃饭。月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晃出碎银似的光斑。李建业说明年想辞工回来,“在镇上开个修理铺,守着你们爷俩”。
“回来好。”李卫国给他倒了杯酒,“树在,家就在,回来啥都好。”
明宇啃着鸡腿,突然说:“爹,明年喜鹊还会回来吗?”
“会的。”李建业摸了摸他的头,“就像咱家人,不管走多远,总会回来的。”
香樟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是在应和。李卫国看着一家人的笑脸,心里觉得,这非典闹的,虽然吓人,却也让一家人更明白了,啥都不如平平安安在一起重要。
他夹了块鸡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嘴里满是肉香,还有淡淡的樟树叶的清香。这味道,是家的味道,是安稳的味道。
再次向远方出发的时候,秀芹说想留家里多陪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