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春天来得早,香樟树的新叶刚舒展,就有一对灰喜鹊在树杈间搭了窝。
明宇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仰头看。雌鸟伏在窝里孵蛋,雄鸟就叼来树枝和软草,一趟趟往窝里送,偶尔落在离明宇不远的枝桠上,歪着头看他,喉咙里发出“喳喳”的声,像在打招呼。
“它们要生宝宝了。”明宇跟李卫国说,小手比划着,“跟娘生我一样。”
李卫国正在给树施肥,用的是攒了一冬的草木灰,撒在树根周围,一股子烟火气混着樟叶的清香,在院里漫开。
“是呢,”他直起身捶了捶腰,“等小喜鹊孵出来,就让它们跟你作伴。”
这几年李建业在家的时间更少了,一年到头就春节能在家待上四五天。去年回来时,他给明宇买了台学习机,能学英语,还能玩小游戏,明宇抱着不放,连去树底下的时间都少了。
“别总抱着那玩意儿,伤眼睛。”李卫国夺过学习机,往桌上一放,“去看看喜鹊,比游戏机有意思。”
明宇不情不愿地走到树下,刚站定,就看见雄鸟叼着条虫子飞进窝,窝里立刻传来细碎的啾鸣声。“孵出来了!爷,小喜鹊孵出来了!”他兴奋地喊,声音惊得院墙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李卫国走过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窝里探出几个光秃秃的小脑袋,张着黄嘴丫子要食吃。“这就叫添丁进口。”他笑着说,“咱李家要是还能再添一口...”
话没说完,就被老婆子在背后拍了一下:“想啥呢?建业在外面不容易,你少操这些闲心。”她手里拿着封信,是刚从村支书那取来的,“建业寄钱了,还附了张纸条。”
李卫国接过汇款单,上面写着“叁仟元”,比往常多了不少。纸条上的字还是龙飞凤舞的:“爹,娘,明宇学费够了吧?厂里效益好了,我攒了点钱,你们买点好吃的,别省着。俺媳妇秀芹,你们给她说说,要是能行的话也到我这来吧,刚好也有个照应。对了,明宇说的喜鹊孵出来了吗?”
“这混小子,倒还记得。”李卫国把汇款单折好塞进兜里,心里暖烘烘的。
明宇抢过纸条,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妈妈也要出去吗?”他有点失落,但当念到“喜鹊”两个字时,他眼睛亮了:“爹问小喜鹊呢!爷,我能给爹写信吗?”
“能啊。”李卫国找出明宇的作业本,“你说,爷写。”
明宇趴在书桌上,看着窗外的香樟树,嘴里念叨着:“爹,小喜鹊出来了,有四只,它们的毛是灰色的...树又长高了,比我高好多...我考试得了双百,老师给我发了小红花...爷给我做了个弹弓,能打鸟,但是我不打小喜鹊…嗯…也不打喜鹊妈妈。爹,你啥时候回来?”
李卫国一边写一边笑,写到“不打小喜鹊”时,眼泪差点掉下来。这孩子,心善,随他娘。
信寄出去没多久,小喜鹊就长出了羽毛,灰扑扑的,跟它们爹娘一个样。有天早上,明宇发现一只小喜鹊掉在了地上,翅膀还没硬,扑腾着却飞不起来。
“爷,它摔下来了!”明宇捧着小喜鹊跑过来,小家伙在他手心里瑟瑟发抖。
李卫国找出个竹筐,垫上软草,把小喜鹊放进去,挂在香樟树上离鸟窝不远的地方。“让它爹娘喂它。”他说,“咱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得让它自己学会飞。”
明宇每天都去看,看着雄鸟雌鸟轮流往竹筐里叼食,看着小喜鹊的翅膀一天天硬起来。一周后,小喜鹊终于从竹筐里飞了出去,在树上盘旋了两圈,跟着大部队飞走了。
“它飞走了。”明宇有点失落,趴在树底下不说话。
“傻娃,鸟长大了都要飞的。”李卫国摸了摸他的头,“就像你爹,出去挣钱,也是为了飞得更高。”
“那我长大了也要飞吗?”明宇抬头问。
“飞!”李卫国说得斩钉截铁,“飞得越远越好,别像爷,一辈子就守着这几亩地和两棵树。”可他心里却有点酸——真等明宇飞远了,他怕是会更想。
这年秋天,村里开始流行用手机。李建业也给家里买了一部,诺基亚的,黑色的外壳,沉甸甸的。他特意打电话来教李卫国用:“爹,按这个键是拨号,按这个是挂电话...想我了就打这个号,我24小时开机。”
李卫国把号码存在手机里,名字存的是“建业”,又让明宇把自己的名字存在旁边。“以后想爹妈了,就打电话。”他把手机递给明宇,小家伙捧着手机,像捧着个宝贝。
第一次给李建业打电话,明宇紧张得手心冒汗,拨了三次才拨对号码。“爹!”他喊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李卫国在旁边听着,电话那头的李建业也哽咽了:“明宇,好好学习,爹和妈过年就回...给你买只烤鸭。”
秀芹也在一旁,声音微弱,“明宇乖……”
挂了电话,明宇把手机抱在怀里,说:“爷,手机里有爹妈的声音,就像他们在身边一样。”
“是呢。”李卫国看着香樟树上的空鸟窝,心里空落落的,“可声音再好,也不如人回来实在。”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时,香樟树的叶子掉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里摇晃。明宇在树下堆了个大雪人,这次他给雪人安了个用胡萝卜做的长鼻子,说“像爷爷”。
李卫国看着雪人,突然想起李建业小时候,也爱堆雪人,每次都要把雪人堆得跟他一样高,然后得意地说“比爹高”。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儿子都成了“爹”,孙子也这么大了。
除夕那天,李建业果然回来了。他比上次又胖了点,还染了头发,看着年轻了不少。秀芹还是瘦条条地,但衣着却时髦多了。明宇扑上去牵住他俩的手,双脚离地吊在中间,喊着“爹、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婆子抹着眼泪,往儿子儿媳手里各塞上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李建业把明宇抱起来,走到香樟树下,看着树上的空鸟窝,笑着说:“小喜鹊又飞走啦?明年还会回来的哦。”
“嗯!”明宇点点头,“爷说它们会回来的,就像爹一样。”
年夜饭桌上,李建业喝了不少酒,话也多了起来。他说明年想在镇上开个修理铺,“自己当老板,不用再看别人脸色”,说明宇以后要去县城上中学,“得给娃攒够学费”,说等他在镇上站稳脚跟,就把爹娘也接过去住,“享享清福”。
李卫国没说话,只是一个劲给儿子夹菜。他知道,儿子的话里有多少希望,就有多少不容易。
大年初二,李建业和秀芹就要走了。临走前,他给香樟树浇了水,又在树干上刻了道新痕。“比去年又高了半尺。”他笑着说,“明宇,等爹下次回来,你肯定比树长得快。”
明宇把一个装着樟树叶的小布包塞给妈:“你们带着这个,想我了就闻闻。”
秀芹把布包塞进李建业的上衣内兜,摸了摸明宇的头,又看了看公婆,眼圈红了:“爹、娘,我们走了。”
拖拉机突突地开走了,明宇站在香樟树下,看着爹娘的身影越来越小,突然喊:“别忘了开修理铺!别忘了接我们去镇上!”
夫妻俩从拖拉机上回头,挥了挥手,没说话。
李卫国拉着明宇的手往回走,香樟树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长,像个长长的拥抱。“你爹他们会回来的。”他说,“就像小喜鹊,不管飞多远,总会回来看看。”
明宇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爷爷的手。他知道,只要这棵香樟树还在,爹就一定会回来。这树,是他们家的根,也是他们一家人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