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春天,香樟树的枝桠已经探过了院墙。李卫国找出积了灰的锯子和刨子,在树下搭了个简易木台——他要给明宇打一张书桌。
“用樟木,不生虫,还香。”他搭着楼梯爬到院外老树最粗的一根侧枝,那是前些年特意留的料,现在直径快有碗口粗了,“等你上小学,就不用趴在青石板上写字了。”
明宇蹲在旁边看,手里攥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他攒的“宝贝”:几颗玻璃弹珠,半块摔碎的镜子,还有从樟木箱底摸出来的两张壹市两粮票。他看着爷爷用墨斗在树枝上弹线,黑色的线痕像道闪电,把树皮分成两半。
“爷,会疼吗?”他突然问,小手轻轻拍了拍树干。
李卫国手里的墨斗顿了顿,随即笑了:“树跟人一样,剪了枝才长得更直。你看村头的老槐树,年年修剪,不照样枝繁叶茂?”他嘴上这么说,下锯时却格外轻,锯齿咬进木头的声音“沙沙”的,像在哼一首慢调子的歌。
木屑簌簌落下来,带着股清冽的香气,混着泥土味,在空气里漫开。明宇伸手去接,木屑落在掌心里,温乎乎的,像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草木灰。他把木屑装进饼干盒,说要留着“给树做纪念”。
老婆子端着针线笸箩坐在门槛上,看着祖孙俩忙活:“慢着点锯,别伤着树干。前儿个张木匠来串门,说这树现在值老钱了,城里饭店就爱用这樟木做桌子,说能除味。”
“咱不卖。”李卫国头也不抬,“这棵大树是给建业扎根的,不是换钱的。”
他锯得更小心了,额头上渗出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木屑里,洇出小小的湿痕。
树汁慢慢渗出来,在切口处凝结成琥珀色的小珠子,像眼泪。明宇看着心疼,跑去灶房舀了瓢清水,小心地浇在大树根上:“树不哭,明宇给你喝水。”
他给自己的同庚树也浇了一瓢,“你也要快快长大!”
李卫国停下锯子,看着孙子认真的样子,心里软得发颤。他想起建业和明宇出生那天,自己栽树的场景,恍恍惚惚,树竟已长得这么高了,建业立了业,明宇也从个皱巴巴的小团子,长成了能跑能跳的半大娃。
“爷,你看这木头里有圈!”明宇突然指着锯开的截面喊。
李卫国凑过去看,果然,淡褐色的木头上,嵌着几圈浅浅的同心圆,最中心的那圈细得像根线,往外一圈圈变宽,像水面荡开的涟漪。
“这是年轮。”他对明宇说,“一年长一圈,就像你过一次生日,长一岁。”
“那我数数!”明宇数着圈,小手指头在木头上点来点去,“好像跟爹差不多大!”
“对呀,跟你爹一样大。”李卫国摸了摸他的头,“你看这最中心的圈,就是你爹出生那年长的。”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工具箱里找出把刻刀,小心翼翼地在年轮最中心的位置刻了个小小的“业”字,“给它做个记号。”
书桌打了整整三天。李卫国白天锯木、刨光,晚上就在灯下打磨,手掌被砂纸磨得通红,虎口也震得发麻。明宇天天守在旁边,一会儿递钉子,一会儿送水,饼干盒里的木屑攒了满满一盒,他说要装在枕头里,“就像树在陪着我睡觉”。
完工那天,李卫国把书桌搬到明宇的小屋里。桌面光溜溜的,能照出人影,边缘被打磨得圆润光滑,不会硌着胳膊。桌腿上,他特意刻了片樟树叶,叶尖卷着,像被风吹的样子。
“喜欢不?”他问明宇。
明宇扑上去抱住桌子,脸贴在桌面上,闻着淡淡的樟木香,使劲点头:“喜欢!比王二家的塑料桌好看!”
老婆子端来一盆清水,用抹布细细擦着桌面:“以后写字就得有个写字的样子,别再趴在地上瞎划了。你爹要是知道他儿子有这么好的书桌,不定多高兴。”
屋里的气氛忽然静了些。李卫国蹲在地上收拾工具,听见儿媳妇又说:“建业也该回趟家了,明宇都快不记得他长啥样了。前几天明宇画全家福,把他爹画成了个戴帽子的树形人。”说着,她咯咯笑,笑着笑着又陷入沉默。
李卫国没接话,只是把那截带着年轮的树枝收了起来。他想把它刻成个小摆件,放在书桌一角,让明宇看见就想起,这书桌是用跟他爹同岁的树做的。
没过几天,李建业寄回个大包裹,是台二手彩电。村里还没通有线电视,只能收两个台,雪花点哗哗的,可明宇还是天天守着看,说要看“爹在的广东台”。
电视里正在播抗洪救灾的新闻,画面里解放军战士扛着沙袋在水里泡着,明宇突然问:“爷,爹会不会也在水里?”
“瞎操心。”李卫国换了个台,正在演动画片,“你爹在厂里上班,安全着呢。”可他心里却揪了一下——前几天打电话,李建业说厂里在江边,最近总下雨,怕是要涨水。
夜里,李卫国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去院里。月光洒在香樟树上,树影在地上晃啊晃,像个不安稳的梦。他望着树上被锯掉侧枝的地方,伤口已经结了层硬壳,旁边又冒出个小小的新芽,怯生生的。
“你得好好长。”他对着树说,“明宇的小树将来还要跟你比个头呢。”
书桌用了没多久,明宇就在上面得了第一张奖状。“数学小能手”,红底金字,被他工工整整贴在书桌上方的墙上。李卫国特意买了瓶红墨水,在奖状旁边画了道线,标着“明宇身高:1米1”,又在香樟树干上画了道对应的线,笑着说:“看看你俩谁长得快。”
夏天的时候,李建业终于回了趟家。这次他没带多少东西,只背了个背包,人却胖了点,脸上也有了肉。明宇一开始还有点生分,可李建业从包里掏出个遥控汽车,他立马就黏了上去,一口一个“爹”,喊得比谁都亲。
“这桌子打得真不赖。”李建业摸着明宇的书桌,闻着樟木香,“爹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你儿子说,比塑料桌强。”李卫国嘴上得意,手里却给儿子递过刨子,“来,给这桌腿再磨磨,你小时候就爱抢我的工具。”
李建业接过刨子,笨拙地在桌腿上蹭了蹭,木屑又落下来,还是那股熟悉的香味。明宇跑过来,把木屑装进饼干盒,说要跟之前的放在一起。
“这是树的味道。”他仰着头对李建业说,“爷说,闻着这个,就像家在身边。”
李建业的手顿了顿,眼眶突然红了。他把明宇抱起来,走到香樟树下,指着树干上的刻痕:“明宇你看,你的这棵树长得比爹都高好多了。等爹下次回来,给你俩都再量量。”
那天晚上,祖孙三代挤在一张炕上睡觉。明宇夹在中间,睡得香甜,嘴里还念叨着“遥控汽车”。李卫国听着儿子的呼噜声,闻着屋里淡淡的樟木香,突然觉得,日子就像这树,不管锯掉多少枝桠,只要根还在,就总能长出新的希望。
第二天李建业走的时候,明宇把那个装满木屑的饼干盒塞给他:“爹,带着这个,就像带着树,带着家。”
李建业攥着饼干盒,走了很远,还听见明宇在后面喊:“爹,树和我,都等着你回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一大一小两棵香樟树的绿影,在晨光里闪闪烁烁,像个永远等在原地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