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春节刚过,李建业又要走了。
这次他没背蛇皮袋,换了个帆布包,深蓝色的,上面印着“广东制造”四个字。
老婆子往包里塞煮好的鸡蛋,塞一个,李建业往外拿一个:“娘,够了,路上吃不了这么多。”
“拿着!”老婆子的手劲大得很,“到了那边想吃口家里的鸡蛋,难着呢。”
媳妇站在屋门口,眼圈红红的,却梗着脖子不让眼泪掉下来,“明宇呢?叫他出来跟爹说再见。”
明宇躲在香樟树后面,露出半个脑袋。
这几天他跟李建业亲近了些,会怯生生地喊“爹”,会让他抱着看树,但此刻,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见生人的娃。
“明宇,过来。”李建业蹲下身,张开胳膊,“爹给你买了新玩意儿。”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变形金刚,红黑相间的,一掰就能变成汽车。
明宇的眼睛亮了亮,却没动。李卫国走过去,把他从树后拉出来:“跟你爹说啥?”
“爹...早点回来。”明宇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小手却紧紧攥着那张伍市斤的粮票——这是他从樟木箱底翻出来的,非要送给爹。
李建业接过粮票,愣了愣,随即小心地塞进贴身的口袋:“好,爹挣够钱就回,给你买大火车。”他想抱抱明宇,小家伙却往李卫国身后躲,只露出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村口的拖拉机突突地响,是来接李建业去镇上赶长途汽车的。
李建业最后看了眼院里的香樟树,树干已经比去年粗了一圈,竹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把树围得像个小花园。
“爹,树照看好。”他说。
“知道。”李卫国点点头,没再多说。
拖拉机颠颠簸簸地走了,明宇突然追了出去,在后面喊:“爹!树会长高的!”
李建业从拖拉机上回头,挥了挥手,很快就被扬起的尘土遮住了身影。
明宇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片樟树叶,叶尖的锯齿划破了手指,他没哭。
“走,咱给树浇水去。”李卫国拉着他的小手往回走,手心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别的。
这年夏天,香港回归的消息传遍了村子。村头的喇叭天天响,说“百年耻辱一朝雪”,李卫国听不懂那些大道理,只觉得是件喜事,特意杀了只鸡,给明宇煮了碗鸡汤面。
明宇已经能跑了,围着香樟树转圈,嘴里喊着“香港,香港”。李卫国坐在树下抽烟,看着他小小的身影在树影里钻来钻去,突然想起李建业小时候,也爱围着村口的老槐树跑,跑得满头大汗,喊都喊不回来。
“爷,爹啥时候回?”明宇跑累了,扑进他怀里,身上带着股樟树的清香。
“快了。”李卫国摸了摸他的头,“等树上的果子熟了,你爹就回了。”其实他也不知道香樟树今年会不会结果,只是随口哄明宇。
秋天的时候,李建业寄回一张照片。是在火车站拍的,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绿皮火车旁边,笑得比照片上的阳光还亮。背面写着:“爹,妈,媳妇,明宇,我换工作了,在火车站当搬运工,能经常看见火车。”
明宇把照片贴在墙上,每天早上都要对着照片喊“爹”,然后去给香樟树浇水。他学会了用爷爷削的小木瓢,一勺一勺往树根上浇,说“树喝饱了,爹就回来了”。
有天夜里下大雨,李卫国被雷声惊醒,看见明宇不在床上。他心里一紧,赶紧往院里跑,看见小家伙蹲在香樟树下。他拿着一块用塑料布,想给树遮雨,但却够不着树顶,自己的衣服也都湿透了。
“你这傻娃!”李卫国把他抱起来,心疼得直骂,“淋雨要生病的!”
“树会冷。”明宇搂着爷爷的脖子,小声说,“爹说要照看好树。”
李卫国抱着他站在雨里,看着被塑料布盖住的树干,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树早就不是树了,是明宇心里的念想,是拴着一家人的绳。
转年春天,香樟树真的开花了。细碎的小白花藏在叶子里,不显眼,却香得厉害,整个院子都飘着清香味。李卫国摘了几朵,晒干了装在小布袋,给明宇缝在枕头里,说“睡在香樟花里,做梦都是香的”。
明宇背着新做的小书包去村幼儿园上学那天,特意在书包里放了片樟树叶。
李卫国送他到村口,看着他的小身影融进一群孩子里,突然想起李建业第一次去镇上上学的样子,也是这样,一步三回头。
这天下午,李卫国正在给香樟树修剪枝叶,邮递员送来个包裹。是李建业寄的,里面有件蓝色的运动服,还有封信,说他又换了工作,在一家电子厂上班,工资高了些,就是太忙,怕是又不能回家过年了。
“爷,爹说啥?”明宇放学回来,扔下书包就抢过信。他已经认得几个字了,指着“X子厂”三个字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字读‘电’,电子厂,就是造电视、收音机的地方。”李卫国指着信告诉明宇,随后把运动服套在他身上,长短正合适,“你爹想让你穿得体面点。”
明宇摸着衣服上的拉链,突然说:“爷,我想爹了。”
李卫国没说话,拉着他走到香樟树下。树已经长得冒出了院墙,几片枝叶伸到墙外。
他指着树干上的刻痕:“你看,这树都长这么高了,你爹也快回来了。”
明宇仰着头看,突然指着树顶喊:“爷,鸟窝!”去年的鸟窝还在,只是空了,风吹过,窝晃啊晃,像个想家的孩子。
“鸟儿去南方了,冬天就回来。”李卫国说,“就像你爹,去南方挣钱,挣够了就回来了。”
家里的电话也许是忘了交钱,也可能是觉得一年到头都用不了两回不划算,已经停机大半年了。这天李卫国特意去镇上补足了欠费,并寄给李建业一封信。没过几天,电话就响了,是李建业打来的。
“爹,明宇在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吵,夹杂着机器的轰鸣。
“在,在!”李卫国把明宇拉到电话跟前,“快跟你爹说。”
明宇握着听筒,半天没出声。李建业在那头喊:“明宇?咋不说话?爹给你买了个遥控汽车,下次寄回去。”
“爹,”明宇突然说,“树开花了,可香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李建业的声音,有点哑:“嗯,爹知道了。你替爹多闻闻。”
挂了电话,明宇的眼圈红了。李卫国摸着他的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知道,儿子不是不想回,是回不来。这世道,挣钱不容易,想让家里人过好日子,更不容易。
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明宇在香樟树下堆了个小雪人。雪人戴着他的红围巾,手里拿着片樟树叶,远远看去,像个站岗的小卫兵。
“雪人会保护树。”明宇说。
“嗯。”李卫国点点头,“就像树保护你一样。”
他看着雪落在樟树叶上,簌簌地响。突然觉得,这树就像这个家,不管风风雨雨,都在这儿立着,等着出门的人回来。
夜深了,明宇靠着母亲睡着了,梦里还念叨着“爹”。李卫国突然想给儿子写封信,他坐在灶房里,看着樟木箱底的粮票,看着墙上李建业的照片,看着窗外香樟树的影子。
他找出明宇的作业本,在背面写道:“建业,明宇又长高了,树也壮实了。家里都好,不用惦记。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香樟叶落了,等开春发芽,你要是能回,就好了。”
信寄出去的时候,李卫国在信封里夹了片晒干的樟树叶。他想让儿子知道,家里的树,一直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