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香樟树的影子铺在地上,像块黄绿相间的毯子。明宇蹲在影子里,用树枝扒拉着土,突然喊:“爷,你看!”
李卫国正给樟木箱刷桐油,闻言放下刷子走过去。明宇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片,边角卷得像只干硬的虾,上面印着“伍市斤”三个字,还有排模糊的编号。
“这是啥?”明宇举着纸片问,阳光透过他的指缝,在地上漏下细碎的光斑。
“粮票。”李卫国的声音沉了沉,“以前买粮食,不光要钱,还得用这个。”他想起1960年那阵,全家人攥着几张粮票在供销社门口排队,寒风里,他娘把仅有的一个窝头掰了半块塞给他,自己咽着口水说不饿。
老婆子从屋里出来,手里捧着个旧木匣子,听见这话直拍大腿:“我说咋找不着!原来掉树底下了!”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明宇手里拿过粮票,对着光看了又看,“这是最后几张了,留着给娃当念想。”
木匣子里铺着红绸布,上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张粮票,有全国通用的,也有本省的,最大面额是“拾市斤”,最小的才“壹市两”。还有几张布票、油票,边角都用细麻绳裱过,看得出来是精心收着的。
“留这干啥?现在买啥都用现金了。”李卫国用衣角擦了擦手上的桐油,“前儿个村头王婶去镇上,买了袋白面,直接递钱就成,人家看她掏粮票,笑得直不起腰。”
“你懂个屁!”老婆子把粮票小心翼翼放进匣子,“这是日子!明宇以后长大了,得知道他爷他奶是咋熬过来的。你当现在顿顿白米饭是天上掉的?”
她突然红了眼,“那年你爹病重,家里就剩一张叁市斤的粮票,我揣在怀里三天没舍得用,最后还是...”
话没说完,她就把木匣子往樟木箱底塞。李卫国看见箱角放着个布包,里面是明宇的几件小衣服,还有他刻了一半的木老虎——前阵子明宇发烧,他光顾着熬夜守着,把这事忘了。
“哎,轻点。”他提醒道,“箱底垫着樟木片呢,别刮着。”这樟木箱是他成亲那年打的,用料实在,几十年下来,里里外外还带着股清香味,装啥都不生虫。
老婆子没理他,塞好木匣子又往外掏东西:明宇的出生证明,皱巴巴的,边角沾着点泥;李建业小时候的奖状,“三好学生”四个字已经褪色;李建业的结婚证、夫妻俩的合照还比较新;还有一张黑白照片,是李卫国和老婆子早年的合影,两人都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笑得一脸憨直。
“都给明宇留着。”老婆子把东西一件件摆好,“等他娶媳妇了,就说这是咱家的家底。”
李卫国蹲在旁边看,忽然发现香樟树靠近根部的地方,新抽了根侧枝。细得像根筷子,却挺得笔直,顶端还顶着两片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他伸手摸了摸,枝干上覆着层细绒,像明宇胳膊上的绒毛。
“你看,又长新枝了。”他招呼老婆子,“跟咱明宇似的,偷偷长本事。”
老婆子凑过来看了看,嘴角翘了翘:“还是你那米汤管用。”她瞥了眼明宇,小家伙正举着张壹市两的粮票,往树缝里塞,“哎,别瞎塞!那是...”
“让他塞吧。”李卫国拦住她,“让树也认认,这是啥日子。”
粮票最终卡在了树皮的裂纹里,露出小半张,风一吹就轻轻晃。明宇拍着手笑,又去抓地上的樟树叶,往嘴里塞。李卫国赶紧抢下来,在他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这不能吃,等冬天,爷给你刻个樟木哨子,能吹出声。”
没过几天,李建业突然回来了。
那天李卫国正在给小香樟树缠草绳——快入冬了,得给树干防冻。远远看见个熟悉的身影背着蛇皮袋往院里走,他愣了半晌才喊:“建业?”
李建业放下蛇皮袋,咧嘴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爹,我回来看看。”他黑了,也瘦了,工装外套磨出了毛边,袖口还沾着点机油。
明宇躲在李卫国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看他,小手紧紧攥着爷爷的衣角。
李建业想伸手抱他,小家伙“哇”地一声哭了,转身扑进李卫国怀里。
李建业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慢慢淡了。
“别吓着娃。”李卫国拍了拍明宇的背,对儿子说,“他都快忘了你了。”
媳妇从屋里出来,看见李建业,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嘴里却骂:“回来咋不提前说一声?我好给你擀面条。”一边骂一边往他手里塞鸡蛋,“路上饿了吧?先垫垫。”
李建业把鸡蛋塞回她手里,“你身子虚,多吃点。”他蹲下来打开蛇皮袋:里面有给明宇的玩具汽车,会跑的;给媳妇的衣服,说是城里时兴的;给李卫国的酒,玻璃瓶的,看着挺高级;还有给妈的,一个玉镯子。最后掏出个塑料袋,里面是几包防虫药。
“我听电话里说树活了,”他走到香樟树下,仔细看了看,“这药管用,厂里仓库都用这个,撒在根上,虫子就不敢来了。”
他说话时,明宇从李卫国怀里探出头,偷偷看他。李建业注意到了,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递过去:“明宇,吃糖。”
明宇没接,却指着树干上的粮票,小声说:“票。”
“那是粮票,以前买粮食用的。”李建业笑了笑,伸手把粮票从树缝里抠出来,吹了吹上面的灰,“爹,这咋塞树里了?”
“娃瞎闹的。”李卫国接过粮票,又塞回明宇手里,“让他拿着玩。”
那天下午,李建业没闲着。他找出李卫国的刨子,把院角那堆废木料刨成细条,围着香樟树打了个半人高的竹篱笆,底下还留了道缝,方便浇水。“这样鸡就啄不着了。”他擦了擦汗,竹篱笆打得方方正正,比李卫国平时扎的规整多了。
明宇蹲在旁边看,看着看着,慢慢凑过去,捡起地上的小木块递给他。
李建业愣了愣,赶紧接过来,声音都有点抖:“谢谢明宇。”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和香樟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李卫国坐在门槛上抽烟,看着儿子和孙子在树下忙活,心里忽然觉得,这树真没白栽。
它不光是明宇的根,也是拴着李建业的绳,不管走多远,总能顺着这根绳找回来。
晚饭时,李建业喝了不少酒,话也多了起来。说厂里效益不好,好多人都辞工了,他也想回来,可又怕家里日子紧。“我在那边学了门手艺,修机器的,回来不知道能干啥。”
“回来就种庄稼,守着树。”李卫国给他倒了杯酒,“饿不着。”
老婆子在旁边插话说:“明宇都快不认得你了,你再不回来,他连爹叫啥都忘了。”
李建业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喝酒。明宇坐在他腿上,一开始还有点拘谨,后来慢慢放开了,小手抓着他的衣角,把那颗水果糖塞进他嘴里。
夜深了,李建业睡得很沉,打呼声震得屋梁嗡嗡响。李卫国却没睡意,他走到院里,香樟树在月光里静静站着,竹篱笆上爬着片樟树叶,被风吹得轻轻撞着木头,发出沙沙的响。
他摸了摸树干上新缠的草绳,又摸了摸竹篱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明天李建业就要走了,可他不慌了——有这树在,有这竹篱笆在,儿子总有一天会真的回来。
他转身回屋时,看见明宇的小床上,那张小粮票被压在枕头底下,像个小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