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人世年轮 > 第三章 树影认字
换源:


       明宇会坐的那年春天,香樟树已经蹿到齐腰高了。

新抽的枝桠带着点紫红,叶片舒展开来,像无数只小手在风里招摇。李卫国找了块平整的青石板,搬到树旁当桌子,又用樟木削了根光滑的小树枝,算作教鞭。每天傍晚日头斜斜挂在西山顶,他就把明宇架在腿上,开始认字。

“这是‘人’。”他握着明宇的小手,用树枝在石板上划,“一撇一捺,得站稳了,不然就倒了。”

明宇的手脚还没力气,树枝的影儿在石板上拖出歪歪扭扭的线,像条喝醉的小蛇。他咯咯地笑,另一只手想去抓樟树叶。爷爷拾起一片枯叶,叶尖的锯齿蹭得明宇手心痒痒的。

李卫国拍了拍他的屁股,掌心触到棉布底下圆滚滚的小肉团,心里软得像刚蒸好的米糕,“认会了这个字,爷给你刻个木人儿。”

他干了一辈子木匠,虽说没成大器,刻个小玩意儿还是像样的。前几天他找出攒了半年的樟木边角料,正琢磨着给明宇刻只小老虎——村里王二家的孙子有个塑料的,有次来家串门,明宇看见那只小老虎就盯着不转眼。他心里暗骂“没出息”,却也记下了。

儿媳端着洗衣盆从院外进来,看见祖孙俩在树旁“写字”,忍不住笑:“他才多大?能认得这黑糊糊的道道?还不如教他数鸡仔。”

“你懂啥?”李卫国头也不抬,又划了个“田”字,“字是根,认得字,以后才能走得远,不像他爹...”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喉结动了动,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李建业已经快两年没回家了。上次寄钱回来,附言说厂里赶工,春节也不能歇。包裹里有给明宇的新衣裳,还有双给李卫国的解放鞋,鞋底硬邦邦的,磨得他脚底板生疼。

明宇好像听懂了“爹”字,小脑袋往李卫国怀里钻了钻,小手抓住他胸前的布扣。李卫国心里一揪——这孩子长到一岁多,只在照片上见过爹。有次李建业托人捎回段录像带,明宇怯生生指着黑白电视里那个穿工装的陌生男人,不说话。

“他是你爹。”李卫国当时别过脸,不敢看孩子的眼睛。

这天教到“家”字,李卫国在石板上画了个宝盖头,底下加了个“豕”。“上面有顶,底下有牲口,就是家。”他指着院里的鸡窝,“你看,咱有鸡,有树,有我们,就是家。”

明宇突然指着同庚的香樟树,咿咿呀呀地喊。李卫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树影在石板上摇摇晃晃,把“家”字的笔画遮得忽明忽暗,倒像个活物。

“对,树也是家里的。”他抱起明宇,让他的小手贴着树干,“这树跟你同岁,以后就是你兄弟。”

树干上已经刻了两道浅浅的痕,是李卫国量明宇的身高时划的。最底下那道刚没过他小腿,上面那道,已经顶到他的膝盖了。

“你长,它也长。”他总对明宇说,“它比你长得快。”

入夏的一个傍晚,天阴得厉害,眼看要下雷阵雨。李卫国却非要教明宇认“雷”字,刚划了个雨字头,远处的雷声就轰隆隆滚过来。明宇吓得往他怀里缩,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领。

“不怕。”李卫国把他搂得更紧,手指着香樟树,“你看那树,打雷它也不躲。”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了树冠。叶片被风吹得翻卷,露出灰白的背面,像几面小旗子。明宇盯着树看了会儿,突然不抖了,还伸出小手,指着树顶。

“它在跟你说,别怕呢。”李卫国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因为长期睡在爷、奶和妈妈的手腕里,他后脑勺有个小小的凸起,“树能扛住雷,咱明宇也能。”

那天晚上,李建业难得打来电话——他在外面务工的成果,成了家里一堆“时髦”的家当。电话里杂音很大,李建业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厂里效益不好,可能要裁员。

“我要是没了工作...”他没说下去,李卫国听见电话那头有人喊,“下一个”。

“没事。”李卫国对着话筒喊,“家里有树,有娃,你在那边好好的。”

他把明宇抱到话筒前,“叫爹。”

明宇抿着嘴,半天没出声。直到李建业那边挂了电话,他才小声说:“爷,树。”

李卫国愣了愣,突然明白过来——孩子是想让爹看看那棵树。他们走到院子里,夜风吹过稻田,带着青草的潮气。

明宇趴在他肩上,小手指着天上的星星,李卫国就一个一个教他认:“那是北斗星,像个勺子,迷路了就看它。”

院门口,大香樟树的影子在月光里像个沉默的巨人。李卫国停住脚,对明宇说:“等你爹回来,咱让他给树再刻道痕。”

明宇似懂非懂,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小手又去抓垂下来的樟树叶。叶子上的露水沾了他一手,凉丝丝的,像爷爷的眼泪。

转年春天,香樟树上突然多了个鸟窝。李卫国发现时,窝里已经有了三颗蓝绿色的蛋。他特意叮嘱老婆子,别让鸡飞上去捣乱。明宇每天早上都要搬个小板凳,站在树下看半天,嘴里念叨着“鸟,鸟”。

有天李卫国教明宇写“妈”字。刚写完,就见明宇捡起块小石子,在“妈”字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又在圈里点了三个点。

“这是啥?”李卫国问。

“鸟。”明宇指着树上的窝,又指着石板上的画,“有三个鸟蛋。”

李卫国的心猛地一颤。他没想到这小人儿已经会用画表达心思了。他放下树枝,把明宇搂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对,想啥了,就画下来,就像爷想你爹,就看看树。”

院外大树的影子慢慢移到石板上,把“妈”字和鸟窝的画都盖住了。明宇靠在爷爷怀里,闻着他身上的木头味,很快就睡着了。李卫国没动,就那么抱着他,看着树影一点点拉长,直到漫过门槛,漫过灶房,像要把整个家都裹起来。

他想,等明宇再大点,就教他写“根”字。告诉他,根不在别处,就在这几棵树底下,在这日日相伴的时光里,在心里装着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