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人世年轮 > 第十二章 狂风断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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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的夏天,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在天上越积越厚,压得人喘不过气。村头的大喇叭反复播报着大风预警,让大家加固门窗,别出门。李卫国找出家里最粗的麻绳,绕着三棵香樟树各转了三圈,把它们都牢牢系在那棵最大的树上。

“明宇啊,你这树现在比房梁还高,得拉紧点。”他踩着板凳,把绳结系得死紧,额头上的汗珠混着灰往下淌,“上次大风断了侧枝,这次可不能再出事。”

明宇站在旁边递麻绳,抬头看树。香樟树的树冠已经铺得像把巨伞。他想起小时候在树下数叶子,数到一百片就盼着爹回家,如今数到一千片,爹就在院里修摩托车,可他却更想念那个会在树下教他认字的爷爷。

“爷,这树都快成精了,大风刮不倒的。”明宇嘴上安慰,心里却发紧——他昨晚做了噩梦,梦见香樟树被连根拔起,树根下露出娘的照片,在风里飘得很远。

“再结实也得防着。”李卫国从板凳上下来,拍了拍树干,“树跟人一样,看着壮实,其实经不住猛劲。”他的背比去年更驼了,看树的时候得仰着头,像在仰望一个比自己高大的亲人。

秀莲在屋里收拾东西,把樟木箱里的粮票、奖状都往高处挪。念念抱着个布偶,跟在她身后问:“娘,树会哭吗?”

“傻孩子,树不会哭,但会疼。”秀莲摸着他的头,眼睛却瞟向窗外——那棵她嫁过来时栽下的小香樟,也被李建业用竹竿架了起来,像个被大人护着的孩子。

天黑时,大风真的来了。

先是风,呜呜地叫,像无数头野兽在咆哮。院里的鸡吓得乱飞,撞得鸡笼砰砰响。接着是雨,不是一滴一滴落,是横着扫过来,打在窗纸上,噼啪作响,像要把屋子掀翻。

香樟树在风里剧烈摇晃,枝叶互相拍打,发出沉闷的响声。李卫国披着雨衣蹲在门口,眼睛死死盯着树,手里攥着备用的麻绳,指节捏得发白。

“爹,进屋吧!危险!”李建业拉他,被他甩开了。

“我得看着它。”李卫国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这树要是倒了,明宇该心慌了。”

明宇在屋里听见了,鼻子一酸。他知道爷爷不是在看树,是在看他——当年娘走后,他抱着树哭了三天,爷爷就是这样蹲在旁边守着,一夜没合眼。

后半夜,风更猛了。突然“咔嚓”一声脆响,像骨头被折断的声音。李卫国猛地站起来,雨衣被风掀得像面旗子。明宇也冲了出去,借着闪电的光,看见香樟树靠东的一根粗枝被生生刮断,断口处流出琥珀色的树汁,在雨里像血一样往下淌。

偏偏,断枝砸在了李建业搭的木架上,巨大的力道连带架子和下面小树砸断。

“操!”李卫国骂了句粗话,拽着麻绳就往树底下冲。李建业赶紧跟上去,父子俩在齐腰深的水里扑腾,想把断枝扶起来。可那树枝太沉了,风又凶,刚托起来一点,又“啪”地砸回水里已断的小树和木架上。

“别管了爹!保命要紧!”李建业死死抱住李卫国,把他往屋里拖。

李卫国回头看了眼断枝,又看了眼在风雨里瑟缩的树干,突然老泪纵横。

明宇站在屋檐下,看着那根断枝在水里起伏,像条受伤的胳膊。他突然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因为同学笑他“没娘”,跟人打架摔断了胳膊,爷爷背着他走了二十里山路去医院,也是这样一边走一边骂,一边骂一边掉眼泪。

天亮时,大风终于过去了。

院里一片狼藉,鸡笼塌了,石磨被掀得转了个圈,那根断枝横在院中央,还压坏了半畦青菜。最大的那棵香樟树像个刚打完架的汉子,歪歪斜斜地站着,断口处的树汁已经凝固成块,黑褐色的,像道伤疤。

明宇那棵十四年的树也受了牵连,李卫国一早就搭着楼梯,用锯子把那根低矮的断枝锯平整。他锯得很慢,锯子每拉动一下,都像在割自己的肉。明宇站在旁边帮忙递工具,看见断枝的截面细密的年轮。

“爷,我来锯吧。”明宇想接过锯子,被爷爷叫住。

“你力气小,锯不直。”李卫国的声音哑得厉害,“这伤口得处理干净,不然会生虫。”他找出草木灰,一点点往断口上撒,动作轻得像在给明宇擦药膏。

李建业去镇上买了绷带和消毒水——不是给人用的,是听兽医说草木灰不如消毒水管用,特意跑了趟兽医站。他把消毒水往断口上喷,树汁又慢慢渗出来,这次是清的,像眼泪。

“爹,我给树包上绷带吧。”四岁的念念举着一卷白色绷带跑过来,那是他上次摔伤时用剩下的。

“好啊。”李卫国笑了,接过绷带一圈圈缠在断口上,“这样它就不疼了。”

明宇看着那圈白绷带,突然觉得这树就是自己。这些年他像树一样憋着劲长,以为长得够高够壮就能护住自己,可一场大风就露出了伤口——他其实一直没放下秀芹的走,没放下对爹、对儿的亏欠,就像树没放下这根断枝。

那天下午,电视里在播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李宁吊着钢丝绕场一周,点燃主火炬时,全家都在欢呼。明宇却走神了,他看着窗外的香樟树,断枝的地方缠着白绷带,像戴着块勋章。

“明宇,你看啥呢?”秀莲递给他一块西瓜。

“娘,树断了枝,还能长新的吗?”他问。

“能啊。”秀莲指着断口下方,那里有个小小的鼓包,“你看,它已经在使劲长了。”

明宇凑过去看,果然,一个米粒大的绿芽正从树皮里钻出来,嫩得能透光。

他突然想起爷爷说的,“树怕空心,人怕没念想”,原来念想不是攥着伤口不放,是像这树一样,带着疤也要往上长。

晚上,李卫国把锯下来的断枝劈成小块,堆在灶膛边。“这木头好,烧起来香。”他说,“冬天给明宇烤红薯,比炭火还暖。”

明宇没说话,只是把一块带年轮的木块揣进兜里。他想,等开学了,就把这木块带到学校去,放在书桌一角。这样不管遇到啥难事儿,摸一摸这圈年轮,就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人——家里有树,有爷爷,有盼着他好的人。

香樟树的断枝慢慢被烧成了灰,混着草木灰,又撒回了树根下。

李卫国说,这叫“叶落归根”,树的魂还在。

明宇看着那圈白绷带渐渐被树皮吞没,新抽的枝桠一天天舒展,突然明白,有些失去不是结束,是换种方式陪着你。

就像娘,就像这断枝,都变成了树的养分,让他能站得更直,长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