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宇升入县城高中那年,同龄的香樟树的枝叶已经能遮住半个院子的阳光。
开学前一天,李卫国蹲在树下给明宇收拾行李。帆布包是李建业当年用过的,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他往包里塞了两罐樟叶干——是夏天晒的,说“放衣柜里防蛀,闻着也安心”,又把那把刻着樟树叶的木梳塞进去:“梳头时想着爷,就不想家了。”
明宇没说话,只是蹲下来帮爷爷整理捆被子的绳子。绳子是用香樟树的树皮拧的,带着股清苦味,像爷爷手上的老茧。他知道爷爷舍不得他,可县城的高中离家五六十里,得住校,一周才能回一次。
“周末回来,爷给你炖鸡汤。”李卫国的声音有点抖,手在帆布包上摩挲来摩挲去,像在跟老伙计告别。
“爷,我会常打电话的。”明宇抬头时,看见爷爷的白头发比去年又多了些,在树影里泛着银光。
送明宇去学校那天,李建业开着他那辆半旧的摩托车,明宇坐在后面,帆布包蹭着车座,樟叶的香味混着汽油味飘过来,有点呛人。路过村口时,明宇回头望了一眼,自家院里的香樟树像个绿色的惊叹号,戳在灰蒙蒙的房顶上。
高中的日子比初中忙多了。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晚上十点半才熄灯,明宇很少有时间想家。可每次打开衣柜,闻到樟叶的香味,就会想起爷爷蹲在树下给他缝书包的样子,眼睛就有点发潮。
第一次周末回家,明宇刚走到村口,就看见香樟树的影子在路边晃。走近了才发现,李卫国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手里拿着个竹篮,里面是刚煮好的土鸡蛋,还热乎着。
“爷,你咋在这儿等?”明宇跑过去,看见爷爷的裤脚沾着泥,鞋上还有草屑。
“算着你该回来了。”李卫国笑得露出豁牙,往他手里塞鸡蛋,“快吃,还热乎。”他的眼睛在明宇身上转来转去,像在检查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院里的香樟树又长高了些,李卫国在树干上刻了道新痕,比明宇的肩膀还高。“你看,它比你长得快。”他拍着树干说,“等你放寒假,说不定就比你高一个头了。”
明宇摸着那道刻痕,突然发现爷爷的背更驼了,看树的时候,脖子得仰得很厉害,像只努力够着阳光的老龟。
高二那年冬天,明宇得了急性阑尾炎,住院开刀。李卫国接到电话时,正给香樟树的主干裹草绳防冻。他手里的草绳掉在地上,撒腿就往镇上跑,拦了辆三轮车往县城赶,路上颠簸得厉害,他死死攥着衣角,手心全是汗。
病房里,明宇刚醒,脸色苍白。李卫国扑到床边,手抖着摸他的额头:“疼不疼?爷给你带了樟叶水,喝了能安神。”他从布包里掏出个玻璃瓶,里面的水泛着黄绿色,是用新鲜樟叶泡的。
“爷,我没事。”明宇看着爷爷冻得发红的耳朵,心里发酸,“你咋不跟爹说一声,让他送你过来?”
“你爹忙着呢。”李卫国拧开瓶盖,把水倒在杯子里,“我这老骨头还硬朗,跑这点路算啥。”他守在床边,一夜没合眼,天亮时,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片樟树叶。
明宇看着爷爷花白的头发,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爷爷背着他走山路去卫生院,也是这样,一步都不肯停。他悄悄把那片樟树叶放进爷爷的口袋,心里说:“爷,以后换我护着你。”
高三是在试卷堆里熬过去的。明宇很少回家,偶尔打电话,李卫国总说“家里都好,树也壮实”,末了才小声问“啥时候有空回来?树影都想你了”。
高考结束那天,明宇没跟同学去庆祝,直接回了家。香樟树的影子在夕阳里拉得老长,李卫国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拿着把木尺,正给树量身高。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
“考得咋样?”他没敢多问,只是把手里的凉毛巾递过去。
“应该……能上BJ的大学。”明宇接过毛巾,闻着上面的肥皂味,混着樟树叶的香。
李卫国的手突然抖了,木尺“哐当”掉在地上。他蹲下去捡,半天没站起来,明宇看见他的肩膀在抖,像被风吹动的树叶。
“好……好……”他嘴里念叨着,“好。”
那个夏天,香樟树开了满树的花。李卫国摘了一大筐,晒干了装在布袋里,让明宇带去BJ:“放衣柜里,想家了就闻闻。”
他还找出一截截带着十二圈年轮的木块,用红绳系着,挂在明宇的钥匙串上,“这是你的本命年,让树给你辟邪。”
送明宇去火车站那天,一家人都去了。李建业帮着拎行李,秀莲给明宇塞水果,念念拉着他的衣角不让走。李卫国没说话,只是站在站台上,看着明宇,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要落山的太阳。
火车开动时,明宇从窗户里往外看,看见爷爷还站在那里,背驼得像张弓,远处群山的影子把他罩住,像个温柔的拥抱。
到了BJ,明宇把干樟叶放进衣柜,把年轮木块挂在书桌前。每次学习累了,就摸一摸那块木头,闻一闻樟叶的香,好像爷爷就在身边,在树下喊他“明宇,吃饭了”。
第一个冬天,BJ下了场大雪。明宇给家里打电话,李卫国说“院里的香樟树被雪压弯了枝,我给它撑了竹竿,跟当年你断胳膊时用的夹板一样”。
“爷,你也注意身体。”明宇说。
“我好着呢。”李卫国在那头笑,“树在,我就在。”
挂了电话,明宇看着窗外的雪,突然觉得,那棵香樟树就像自己的另一个影子,在老家的院里站着,替他守着家,替他看着爷爷。而他钥匙串上的年轮木块,是树的影子,跟着他在陌生的城市里,一点点扎根。
香樟树的影子,就这样,一头连着BJ的高楼,一头连着老家的土院,把爷孙俩的念想,拉得又细又长。